望云端 第20章 第二十章

月光如一泻千里的银水，从高高的天际飞流直下，笼罩了整座紫金峰，浸润着云端的小院。澄澈的月光下，竹台泛着玉白莹润的光泽。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白花花一片。树影婆娑摇曳，如一尾尾灵动的小鱼，在白浪银水间嬉戏。

云端盘腿坐在院中的竹台上，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那一轮略有欠缺的明月，低声道：“爸，妈，你们还好么？我很想你们……”

短短一句话，她便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今日是她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遥祝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安康快乐。她晓得，爸妈不一定记得自己的生日，但一定会记得女儿的生日。在这一日，爸妈一定也会思念她。她梦想着，隔着遥远的时空，三个人能在这一刻心意相通，感受到彼此的祝福和叮咛。

敬过了爸妈，她又倒了一杯酒，撒在地上，喃喃道：“爹，娘，你们也来尝尝。这是神仙酒呢，有钱也买不到的神仙酒……”

她既借着云妹的身子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替云妹尽孝道。云妹的爹娘早已过世，可每年的冥祭，她都记得，一次都没落下。

她不是多情的人，也不是无情的人。

前一日喝了小半坛酒，睡得有点晚，次日醒来时，已过了辰时。强烈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进来，亮晃晃，红通通，映得屋里跟着了火似的，吓得迷迷糊糊的云端立时清醒过来。

她暗叫“糟糕”，飞快地穿衣洗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飞奔着冲到秋叶长老的道舍前。直至她喘息平复，也不见门开，这方反应过来师父不在道舍里。

她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懊悔地直跺脚，“明明昨儿师父说了要离开几日，我竟忘了。嗨，这猪脑子！”

——早想起就不必如此慌手慌脚了，出门还在门槛上嗑一跤！倒霉催的！

师父不在，功课却不能落下。云端眼珠一转，抱着书包去寻三师兄。大师兄在闭关，二师兄下山历练，现如今，紫金峰上三师兄最大。三师兄赵会元学识高深，博闻广记，号称“行走的书架子”，听他八卦——啊不，指点评论，云端深觉得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赵会元，俗家出身耕读之家，从曾祖到他爹，三代都止步于秀才。他爹深以为恨，便给儿子起了个名“会元”。照他娘的话说，这名字里饱含着他爹毕生的殷殷期望，将三代人的梦想都投放在他身上。

儿时，赵会元日日活在压力山大的阴影下，恨不能做梦都背书，日子过得生不如死。长大后，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便释然了——他爹并非如他原以为的那般“丧心病狂”。事实上，他爹没给他起个名儿叫“状元”，可见还是存着几分理智，能分清楚主观努力还是要受客观影响滴！

赵会元并没有如他爹所期盼的那样高中会元，而是步了他爹的后尘，亦止步于秀才。爹娘过世后，他一把火烧了房宅，望着满屋的书卷化为灰烬，只觉着胸中块垒顿消，神清气爽，宛若重生。

若干年后，他被碧霄门秋叶长老收入门下。

赵会元有个梦想，就是要拜入白石宗门下。他原以为，要实现这个梦想很难。然，而今，目标却越来越近。师父在两年多前成为丹修一脉的掌脉长老，身份高了一大截，连带着他们这些做徒弟的，也水高船涨。

不独是赵会元，几乎秋叶长老的徒弟都有这样的梦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试问谁不想节节高升呢？碧霄门依附于白石宗，定期要向白石宗举荐门下的出色弟子。这些弟子拜入白石宗后，无论是背景资源，还是道法宗秘，都绝非碧霄门能相媲。

当然，要获得举荐，条件很苛刻。自身的卓越就不必提了，师父是否给力也很关键。先前，秋叶长老不过是丹修一脉的代掌脉，一个“代”字就令他的身份“名不正而言不顺”，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弟子们也透着心虚。而今，可不一样啦，紫金峰的弟子们各个儿扬眉吐气，举手投足间，从里到外都透着“庶子变嫡子”的气场！

尽管掌门下了噤口令，可总有聪明人能打听到一二内情。赵会元就晓得，师父能荣升正职，小师妹在其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因此上，他对这位小师妹格外和善。

这日，小师妹来寻他“探讨学问”，他自然会悉心“指点”。

“咱们碧霄门，虽不在‘五宗八门’之列，可比起一干小宗门，强了许多。不少小宗门，只有武修，而咱们碧霄门，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武修、丹修、音修、书修，哦，还有其它杂七杂八的修，嗯，让我算算……”赵会元掐指一算，惊道：“哟，居然有十多种！”

“武修嘛，自然是咱们宗门第一大脉，人数最多。不过，这帮家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言不合就动手，仗着掌门是武修一脉的掌脉长老，老威风了。哦，当然，咱们丹修一脉也不差，是宗门的第二大脉。除了紫金峰是师父的地盘，另外还有龙须峰、天铃峰亦属丹修。咱们丹修的师兄弟可与武修的那帮子家伙不同，都是聪明人，动脑，动口，少动手。懂么？”

云端眨眨眼，秒懂——都是一群玩化学的，当然打不赢体育生啦！

除了武修、丹修、音修、书修这四脉，其余几脉的弟子人数颇少，拢共只占了一成左右。这是因为，其它几脉，走的都是少见的修行路子，道窄，人少，甚至难成一脉。譬如，以香入道的默针长老，门下只收了一名弟子。再如，以食馔入道的火头长老，至今孤零零的，光棍儿一个。

也就是碧霄门千年来始终秉承祖训，兼容包蓄，这几脉杂修才能在宗门里延续至今。若是在其它宗门，只怕早八百年前就被其它道脉拆解并吞了。

时至今日，即便如火头长老等孤家寡人地撑着一脉，厉四寒也允他独占一峰，资源供奉，样样不少。这也就是为什么厉四寒的能力在同辈中不算佼佼，可众人也乐意尊他为掌门。

修道，修道，虽说已脱红尘，可连“神仙都从凡人来”，只要修道者还有颗肉长的人心，总归是还是念情的。

天下道脉五花八门，可殊途同归，最终，都会相聚在同一个终点。赵会元从普通人踏上修行路，一路走来，只觉得天地越来越宽，眼界也就越来越高。碧霄门在他脚下铺了一条登天路，可他走着走着，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白石宗的那条登天路，更宽更易行。

昔时在俗世时，这种行为等同于欺师悖祖，是要被骂一辈子，让唾沫星子淹死的那种——狗都不嫌家贫，啊呸，还不如条狗！然，在修行界，这却是默认的规则。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在修行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方式被掩盖在等级分明的潜规则下。小宗门依附大宗门，大宗门庇护小宗门，这既是食物链的压制，也是笼络手段。

云端对此表示很难理解。虽则她这辈子出身是个乡下妞儿，可上辈子却是活在信息发达的时代。无论是在书籍还是影视作品中，古代读书人不都讲究“从一而终”么？就算是大反派，也是偷偷摸摸地搞背叛，怎地到了修真界，就这么堂而皇之啦？

她真心想问一声这位读了小半辈子圣贤书的三师兄，会不会夜半做梦，梦见祖师爷来敲他的脊梁骨？她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咽下了困惑——交浅言深，她与三师兄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讨论这个话题的份儿上。

赵会元见云端眉头微蹙，半晌不说话，以为她没听懂，又道：“师妹觉着咱们宗门如何？”

“很好啊！”云端想了想，用一个现代词总结，“高大上——高端、大气，上档次！”

赵会元不置可否地轻轻一哼，“这就高大上啦？那你是还没见过真正的高大上！若你有幸拜会白石宗，才能见识到何为神仙洞府！”

“瑞霞如练，云海泛波，雪羽嘹唳，琼蕊绽芬，恍惚兮仙袂鼓荡，巍巍乎龙阁映日——”赵会元说到激动处，诗兴大发，大有要为白石宗高歌一曲的架势。

云端忽觉得恶心，忍了又忍，方将那股恶心劲儿压下去。她别过头，视线转向紫金峰外缥缈的流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然，赵会元正说得兴浓，哪里肯就此中断，又兴致盎然地口赋了一篇骈四俪六的酸文，这方罢休。

夜里，云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脑子里皆为赵会元口沫横飞的模样。自打拜入碧霄门至今三年，现实一次次打破她对修行界的滤镜。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呢？所谓的“与世无争”呢？所谓的“清静无为”“拔济苍生”呢？她原以为修行者就算不是神仙，起码也会有仙风道骨的气度。然，她看到的，却是“争夺”“市侩”“功利”。

清月出云，寒光入扉，照在床榻上，映得云端面似玉琢。她又翻了个身，将面孔藏在角落的黑暗里，仿佛那一抹轻柔的月光刺痛了她的眼。她默默地想——

这修的，倒底是什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