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端 第12章 第十二章

连着查了三四天，却一无所获，只得将上课的弟子都放出来，又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对外泄露半个字。

这倒不是因为肖绮儿有多大背景，而是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

云端回到舍房，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衫后，拎着只木盒出门了。路上，经过一片草地，见野花烂漫，招摇可爱，便摘了一大把。然后，她就捧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野花，进了蒙玖月的舍房。

蒙玖月病得都起不了床了，眼窝深陷，两颊内缩，青白如鬼。见云端呆立在门口，虚弱地招呼道：“云师妹，进来坐。”

云端回过神来，走到床榻前，细细打量蒙玖月片刻，低声道：“师姐怎地病得这般厉害？用过药了么？”

蒙玖月接过野花，从枕下抽了根发带，认认真真地扎理，道：“吃了好几天药啦，已经好多了。前几日，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虽精力不济，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却对云端的到访颇为欢喜。

她病了六七天，尽管有杂役照顾，可心情却极为郁闷，渴望有人来陪她说说话。云端不但前来探望，还带了这么一大捧漂亮的花，委实令她欢喜。

两人聊着天。

云端又从带来的木盒中拿出两只拳头大的瓷罐，指给她看，“冰梨膏，玉桃膏，想吃哪个？”

蒙玖月喝药喝得舌头都麻木了，一见之下当即大喜，垂涎欲滴，“两个都想喝！”

云端想了想，“还是玉桃膏罢！冰梨性凉，你现在身子骨太弱，只怕受不住。”说着，她打开瓷罐，舀出一勺雪脂般的乳膏，化入水中。

蒙玖月捧着温热的瓷杯，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那清甜的桃香悉数吸入肺中，感慨道：“有了这两罐果子膏，我再吃药也就没那么煎熬了。”又腆着脸央求道：“好师妹，下次来时能不能给我带点儿好吃的？”

云端揶揄一笑，“鸡腿？肘子？还是一整个酱猪头？”

“大胆！敢笑话师姐？！”蒙玖月立刻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可下一刻，她就挎着脸开始叹气，“唉，我这一病，就算身子好了，修为也得倒退。我还哪儿敢再偷吃这些个？”

云端明白她的意思，安慰道：“师姐你的根基好，就算病了一场，只要好生调养，定然无恙。你若真得嘴馋了，花点钱买些灵圃里的蔬果，吃了只有好处。可万万不能再吃外面的东西了。”

“道理我都懂，可灵圃里的那些，滋味寡淡得很......”

“寡淡归寡淡，却于咱们外门弟子有益无损。若是吃了那些外面的荤腥，浊秽之气盘踞体内，阻碍修为，岂非得不偿失？”

“所以啊，我就只能指望破境入炼气的那日了！”蒙玖月突然来了兴致，“待我入了炼气境，我就能将俗食中的杂质浊气悉数排出体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岂非两相得宜？”说到这儿，她双眼放光，仿佛眼前摆着一桌子油汪汪的鸡鸭鱼肉，无不笑眯眯地招手邀她大快朵颐。

云端告辞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舍房，而是一拐弯，又去探望了另几位师姐。她从“丁字班”一路升到“甲字班”，在每个班停留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即便现今身处“甲字班”，却并未与另三个班的师兄师姐们断了来往。有时候，另外三个班的师兄师姐们若有了功课上的问题，也会向她请教。云端总是耐心讲解。投桃报李地，云端若想打听什么，他们也肯帮忙。

虽说已强令当日在“玉真妙源”讲堂上课的外门弟子三缄其口，可到底出了人命，若不及早处理，只怕人心难定。掌门厉四寒晓得这个道理，他一方面要求岁越长老密切关注外门弟子动向，不想听到任何可能掀起波澜的流言；另一方面，他又力劝商歌长老，在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莫要生事。

商歌长老上一眼下一眼地翻着眼皮直瞅归翮长老，好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归翮长老憋了一肚子火，却发不出来。

肖绮儿是他胞兄子孙，却死于非命。虽则他对肖绮儿并无多深厚的感情，可不管怎么说，他都觉着愧对胞兄。然而，抛开世俗私情，这件事上，他确有徇私之过。

从来都是他痛斥旁人的错处，施以刑责，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人指着鼻子挨骂的一刻。

肖绮儿死状惨烈，而亲睹之人众多。若查不出缘由，难免会传出什么荒谬的鬼怪之论。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损及碧霄门的声望。可糟糕的是，肖绮儿魂飞魄散，就算想借用招魂术将其残魂招来询问，也做不到了。

在座各位长老，论修为，论声望，都是修行界有名有姓的人物。然，要解谜破案，却非专长。此刻，他们都感到一筹莫展，不知从何查起。

守一讲堂外。

云端躲在草丛里，屏息敛气，紧紧盯着黑暗中的那一点幽幽亮光。光若如萤，在黑暗中上下盘旋，偶有停留，仿佛真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迷失在偌大的讲堂中。

一炷香的辰光后，幽光消失。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讲堂。借着初十的月光，云端微微眯了眯眼，辨认出那个身影正是归翮长老。云端躲在草丛里，偷眼望去，便见归翮长老端立在讲堂石阶下，若有所思地回望了片刻，转过头来，视线竟向自己藏身之地扫来。云端吓得紧紧屏住呼吸，不由打了个寒噤。好在，归翮长老并未察觉到什么，转身离去。

这是云端第二次见到归翮长老——头回见，也是在这座讲堂里，肖绮儿惨死之际。虽则从未打过交道，可云端却早闻这位戒堂长老的威名。此刻，这位人人口中“光明磊落”“公正无私”的威严长老，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凶案现场，是个什么意思？

云端原打算夜探讲堂，却不料被归翮长老抢了先。她不晓得归翮长老是否发现了什么，却不敢再进去。万一归翮长老留下了什么后手，她冒冒失失地撞上去，岂不糟糕？

一想起当日所见，虽不过短短片刻，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困惑更甚，无数个疑问此起彼伏，却不知这团乱麻的线头藏在哪里。她抬眸深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讲堂。高大巍峨的讲堂，仿佛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冷冷地俯视着这个蝼蚁般的女子。

云端端立于紫金峰下，请求拜见秋叶长老。

紫金峰属丹修一脉。掌管丹修一脉的掌脉长老一职空缺，暂由秋叶长老代管。秋叶长老是个外松内紧之人，看似万事不上心，人软好说话，实则严守原则，心硬如铁。好在云端是个懂分寸的人，并没有 “近则不逊远则怨”。

于云端的拜见，秋叶长老略略有些吃惊。他想了想，还是允了她的请求。

这是云端拜入碧霄门六年来，头一回上紫金峰。她原以为要到升为内门弟子的那一日，自己才会登上紫金峰。却不料，这一日，提前到来了。

紫金峰，峰如其名，状若紫金丹炉。丹脉弟子上下紫金峰，或驭风，或御器。而于连炼气境都没入的云端，却如攀天梯。一条蜿蜒山路，绕着“壶身”一圈一圈盘旋而上，直至峰顶。山路狭仄，仅允一人侧身而行。一侧是滑溜溜的山壁，缀满了枯藤绿蔓，另一侧则是万丈悬崖，崖外云雾缭绕，青霭翻腾，寂然无声。

云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面向石壁，双手拽着粗壮的长藤。身后，山风凛冽而过，吹得她乱发如蓬，裙摆被拍得啪啪直响。她丝毫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个脚软就跌下悬崖。

从日出攀到日落。眼见夕阳就要隐入云海，云端心下焦躁起来。她攀了一整天，滴水未进，早已疲惫不堪，却不敢有丁点儿松弛。白日也就罢了，可到了晚上，看又看不清，不便攀峰，想打个盹儿又没地方窝着，这可咋整？

云端愁得不行。正在此际，忽听得一声清亮的鹤唳，从遥遥之上瞬间即到耳边。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觉着颈后衣领一紧。伴随着“啊啊啊——”的惨叫，云端被一只穿云破雾而来的大鹤生生从山壁上硬拽下来。

秋叶长老等得甚不耐烦。依着云端这蜗牛速度，她得爬到什么时候才能爬上峰顶呢？

他叹口气，抛出一支毛笔。毛笔跃窗而出，很快便隐没在云雾中。片刻后，便见一个形貌狼狈的姑娘一边“啊啊啊啊”地尖叫着，一边在大鹤爪下拼命挣扎。

那大鹤飞到庭前，收翅落地。云端吧唧摔了个狗啃泥，再一抬头，便见那大鹤飞快缩小，向着一扇雕花镂空窜过去。云端爬起来，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尘碎草，拔脚就追。还没追到窗前，便听得“啪”一声，大鹤不见了。

云端踮着脚，双手攀住窗沿往里望，便见临窗的竹案上，落着一支乌头白杆的毛笔。她不由长大了嘴巴，傻傻地望着倚案捧卷的老道士，好半晌，方喃喃道：“师父，您就不能换个法子么？”

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抱怨：“人家都是骑鹤上天，到了您这儿，咋就变成了‘提溜’着上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