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月高塔 第18章 03：枯寂沼泽的新娘

当他疲倦地睁眼时，透过头盔的缝隙看见不远处树枝上立着一只乌鸦。黑铁般坚硬锐利的枝桠直戳苍穹，乌鸦的眼神冷漠孤独，安静地立在树枝上望着祭坛这边的他，它的羽毛在沼泽凝滞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他挪动沉重的手臂，试图站起身，酸软的知觉冲击他的感知，使他略微起身后急速地失去平衡，进而跌入祭坛下的沼泽，然而就连沼泽的污泥也不愿亲近他，坐起身时他身上的银白铠甲仍旧熠熠发光、毫无污秽，好似枯寂沼泽中最为圣洁的象征。

枝头的乌鸦直勾勾地盯着他，侧过它白骨森森的另一半身体，空荡荡的眼眶掬着一团黑臭的粘液，滴落身下的沼泽。

银铠甲靠在祭坛的边缘，仰头望向深灰色的天空，枯寂沼泽的上空时常弥漫着如同阴云般的雾气，醒时总以为睡过了白天，即将入夜，可是转念一想，除了在幻境和梦境中，他已经错过了百年的太阳。

太阳厌恶不死生物。死神如此告诉他：不死破坏了日神的规矩，所以一旦日光照上不死生物的身躯，他们就会成为日神花园的养料盆。

银铠甲因此怀疑阳光能杀死不死生物，但望着对方眼中的戏谑笑意，他不确定这是否又只是死神的玩笑。

失去目标的灵魂沉重地黏着在苟延残喘的躯壳中，他颓唐且疲倦地阖上眼，试图逃离这沼泽般的现实，陷入黑暗但安静的梦乡，那里没有监视自己的乌鸦，没有他遭受侮辱的祭坛，更没有打扰他清净的死神，他的丈夫……这个称谓实在是难以启齿，但比不上折腰于一个外貌比他瘦弱的男人更加羞耻的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自己竟然有一段时间心甘情愿。

糟糕透顶的回忆侵蚀他的安宁，使他心烦意乱——因为他选不出一个他愿意并且能够憎恨的对象。

曾经厌恶的罪恶之子，他从肚子里剖出的孩子，清醒后的他又怎么能够责怪留恋人世而转世在他身边的塞西莉亚呢？她现在叫珀尔，而他失去理智后的种种行径又再一次伤害了她的心，现在宁肯呆在月神的身边服侍，也不愿回到自己的身边。

这是他的错吗？

他们父女不过是被死神利用的可怜人罢了。

多米尼克神情恍惚地将自己的不幸归罪于这片沼泽的主人，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恢复理智和清醒，如同昏沉瞌睡的人不会知道自己何时入睡。

银铠甲慢慢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枝头上的乌鸦，它转过身盯着他，悄无声息。

死神离开沼泽后就由**乌鸦监视多米尼克的行踪，防止他再次逃离，但已经没有必要了，多米尼克没有地方可去，而且他的女儿塞西莉亚会因为他的逃避更加失望和伤心，可惜她一无所知地重生于这个可怕的世界，被神明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甘愿沉醉于神明的亲情之中。

多米尼克向祭坛外走了一圈后再次回到祭坛，他认命地坐在祭坛边，两米的高大身材却显得萎靡不振，他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理智。

偶尔能够听见有人进入沼泽的声响，但从未接近祭坛，多米尼克也看不见他们，然而有一次，一个人类闯入了祭坛的范围。

多米尼克不知道这个人类是如何进入枯寂沼泽的祭坛，但能肯定对方所言的“沼泽里迷路”之下一定有所隐瞒。

一身轻甲的人类旅行家见到多米尼克时面上不见恐惧，而是惊喜。

“我正在记录这片大陆上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请问死神的新娘在哪里？”

多米尼克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他就是死神的新娘，又问记录爱情故事有什么用。他被困于此处长久，时间消磨了他的脾气，又或者他太寂寞了，所以即便是死神再次伪装成人类戏弄他也无所谓了，不就是互相演戏么，呵呵。

“给我未来的爱人，当然也是为了出书赚钱。”人类如此自信地答复，同时也展露惊诧，“死神的新娘是一位男性，可你生了孩子，不不，是你的声音太粗了吗？”

多米尼克冷笑一声，戳破了对方的美好幻想：“我是男的。”仔细想来，他有什么好怕的，里维尔特国王的荣誉伴随着王国消失而消失，

冒险者瞪大眼，捂着口罩咳嗽了一声跳过了这个话题：“噢，请恕我冒昧，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吗？”

一阵呕吐的感觉从多米尼克腹部向上升腾，但实则空无一物，不死的身体内早已被寄生的黑色枝条填充，意识到这点后那点恶心也很快消散。

多米尼克迟疑了片刻：“爱情？我不知道这是否存在过。”他没有审视过这个问题，毕竟当初身为国王的他一心追求永恒和长生，爱情无足挂齿……

回想当年的死灵术士马可斯，他的确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月亮骑士团的骑士们会用尊敬、崇拜的目光仰视他，他的妻子会以平和端庄的目光注视他，他女儿的目光则单纯且骄傲，死灵术士的眼中燃烧着赤诚和热情，当时的多米尼克以为这不过是同他人一样正常的崇拜，但他错了。

以现在的眼光看，马可斯在成为祭司后哄骗自己，说什么获得死神的魔法祝福，全都是骗人。尽管多米尼克确实得到了死神的魔法祝福，但祭司也隐瞒了真实身份，如同切香肠一样引诱、骗取他的信任和身体，自己像条自以为是的狗一样落入神明制造的陷阱。

这怎么会是爱情，甚至比不上他和王后的联姻情谊。

“你不知道？”冒险者发出难以置信地惊呼，“那你详细说说。”

这也无从说起。

多米尼克瞥了眼冒险者，弯腰将小臂放在大腿腿甲上，不禁起了恶念，姿势放松道：“死神伪装成人类欺骗了我，强娶了我，还强迫我生下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故事？”

冒险者愣在原地，可以看出他的世界观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但他仍想要挽回一些旧日的幻想：“那死神爱你吗……”他一顿，“他看中了你什么？”

多米尼克回答：“也许吧。”但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昔日两者各取所需，而他吃了大亏后才后悔，“至少他离开了月神，他就满意了。”

“死神与你结合是为了离开月神？新奇的理由。”

多米尼克不想多说有关月神的事情，月神的控制欲也是大陆皆知，但人们似乎都没想到死神新娘的遭遇也是由此而来。

“那你现在还和死神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人类了，也不是里维尔特的……”多米尼克险些失言，人类的尊严仍在作祟，他的心脏仿佛被枝条绞痛，咬下了话语最后的“国王”两字，“不死生物就该呆在死神身边，你觉得呢？”可惜头盔挡住了他的脸，不然冒险者可以看见他面上的嘲讽，但显然冒险者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无奈和讽刺。

冒险者身为人类表达了对不死生物的适度同情，他不可能说出邀请不死生物进入人类王国居住的客套话语，何况是死神的新娘——一个人类和死神的新娘私奔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肯定是他这个人类啊！不过到时候还能解释一两句是这个两米的新娘挟持了自己。

奇怪的冒险者离开了枯寂沼泽，虽然直至最后他也没有从祭坛上的死神新娘口中获得自己想要的爱情故事，但是润色之后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广为流传神明爱情故事，毕竟神明离人类还是太遥远，听众最爱的是他们想要听到的故事，而且神明的信徒可不是一群吃素的家伙。

多米尼克再次面临寂静和孤独，健壮的身形相较于枯寂沼泽仍旧渺小，在神明的力量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死神马可斯大可以事成之后碾碎他再纪念他，以一个失去爱人的深情神明形象传世，但他将自己放在这里，圈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呢？

一股寒意从指尖传到头顶，多米尼克不敢想象和奢望死神对他萌生感情，爱情更是无从论起，换做永恒的代价他倒是可以暂时忍受。

说到底多米尼克还在纠结自己获得的永恒是否匹配自己花费的代价，当下他作为不死生物也只能回忆过去了。

肩上忽然一沉，背后随即落下一片阴影，多米尼克抓住身后人围住自己脖颈的手臂，犹豫一会儿没有开口。

“你爱我吗，多米尼克？”

死神嘴中呵出的冷气吹过多米尼克的头盔，凝起一片细不可察的结晶，清爽的声音带着好奇。

多米尼克闭上眼，斟酌道：“我不知道，马可斯。”

马可斯的头靠在银铠甲的肩上，温柔地问：“我爱你，多米尼克。”他收紧了纤细的手臂，犹如绞紧多米尼克脖颈的绳索。

多米尼克身体不禁颤抖，通常死神的甜言蜜语意味着索取他的爱意，身居神明之下的不死生物能够给死神什么爱意呢？

然而这次死神马可斯良久没有开始动作，安静地仿佛停落银铠甲肩甲上的黄莺，美丽无害，开口便是动人的歌声，他曾经作为里维尔特国王收到过类似的礼物，可惜他没有兴趣，而今作为死神身下的“骏马”，他无力反抗他沉底的命运，因为死神维系了他的永生。

所谓恨意也不过是维持他仅剩人类尊严的蛛丝，可有可无。

多米尼克伸出一只手搭上马可斯的肩膀，两人之间的氛围如同永恒的雕像般静谧美好——

爱情似乎是他们关系里无关紧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