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王府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灵堂外院中,沈澜玉着一身黑色宽袍,殷红滴答滴答的顺着衣袍砸下,在地板上凝聚成一小滩血水,身后所经之路落满红豆,蔓延至脚下断绝。
他望着远处的两块牌位,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弯腰叩首。
“兄长。”
如沐春风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沈澜玉眼神都不曾往上看一眼,奉行守矩的叩首,一下又一下,瞳孔中满是父亲的那块牌位。
沈慕凡展开折扇轻晃,眉眼弯弯的走到他身后,语气轻快。
“兄长流了这么多血,不知身上中了多少刀呀,不过能撑到回王府来,估计也没受多重的伤吧。”
沈澜玉默不吭声的磕着头,青石地板上沾满鲜血,映着金色火光闪过光芒。
沈慕凡轻笑出声,抬头同他一起看向灵堂。除了黑白两色,再无其他,透露着死亡和冰冷。
“天气炎热,遗体容易招来苍蝇蛆虫,父亲早已下葬,真是可惜,兄长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三哥哥!”一道幼童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后院极为凸显,伴随的还有家丁急切的阻拦。
“哎呀小王爷,慢点儿小心摔了!到时候四夫人该责罚我了!”
“你少管我!误了本王爷的事,你怕母亲责罚、难道不怕本王爷的鞭子吗?!三哥哥说外面来了个冒充兄长的狂徒,本王爷要去划烂他的脸!抽断他的骨头!竟然敢冒充兄长行骗!”
言语间哪是小孩儿该说出的话。
吵闹声迅速接近,一抹小白团子人影扑到沈澜玉的面前,站的笔直,手里还拿着根约莫一米多长的银鞭。
“大胆贼人!连兄长你也敢冒充,你是不是彪?!”
声音脆生软糯,却充满了骄纵。同时银鞭抽打在沈澜玉的身上,沾上血水。
沈澜玉缓缓抬起眼眸,只一眼,面前小少年“砰”的一声果断跪下。
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做过许多回。
“兄长……”沈慕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两颗黑如葡萄的眼睛左右转动,涌上不安害怕。
这眼神,这神态,毋庸置疑是兄长本人。
但兄长身上怎么这么多的血,难道是自己最近的行为气到他了,把兄长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收拾自己了?!那岂不是……鬼?
想到此,沈慕安更加害怕了。膝盖不自觉的往过挪,跪在沈澜玉的前侧方,腾开视野。小小身板不停颤抖瑟缩。
沈慕凡微微一笑,对着沈慕安拱手行礼:“见过王爷。”
跪在地上的二人都未理他,沈澜玉目光淡淡扫过沈慕安手中持的银鞭,还未发话,沈慕安双手连忙举起银鞭、捧在他的面前。
“鞭子不是我拿的,是家丁硬塞给我的……”
说完“啪”的一下把银鞭扔在地上,避如蛇蝎。
一旁的家丁也跟着跪下,心里苦不堪言。
这鞭子明明是小王爷自己拿的,又是他背黑锅!
沈慕凡望着他们,发出阵阵低笑。
“四弟,你现在是王爷,在衍州城内可不用跪任何人呐,兄长明明已随父亲下葬,此狂徒顶着兄长的样貌招摇过市,侮辱兄长,难道四弟不生气吗。”
沈慕安怯生生的看着沈澜玉,刚要说话,便被沈澜玉吓的不敢吱声。
“回去。”沈澜玉淡然说道。
“是,慕安告退。”
沈慕安一骨碌爬起来,连多看一眼沈澜玉都不敢,干脆利落、哒哒哒的跑出了这院子。
太可怕了!诈尸了!兄长太可怕了!
沈慕凡暼了一眼那离去的小身影,暗中冷哼一声。
不中用的东西,一见到沈澜玉就怕成这样,直接跪下叫人了。
他撤回目光,走到沈澜玉面前缓缓蹲下,轻声细语。
“父亲去世已有快半月,这半月来所有的人都在找兄长,前段时间有人送上所谓兄长的尸体,被野兽撕扯的面目全非、认不出是谁,此事便以兄长死亡告终,随父亲一同下葬。但偌大的端王府不能没有人管理,所以我便向朝中写奏折,让四弟继位。”
沈澜玉对着牌位嗑完最后一个头,腰背挺直端正,微侧头看向沈慕凡,眉宇间淡然冷漠,面容清寂冷冽,眼底隐隐凝起星点冰霜。
沈慕凡笑的温和,“啪”的一声合起折扇,眉目灿然。
“兄长这般看我作甚,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兄长的仇人呢。今日看来我们皆被歹人所骗,兄长并未死呢。不过这端王之位确实好,才几日而已,已经发现三次意图下毒谋害小王爷的人了,好在有惊无险、四弟平安无事。”
他笑着与沈澜玉对视,眼神坦荡如砥,只是慢慢的,眼底的笑意消散些许。
“兄长还是这般高冷,不愿与我多说话。”
沈澜玉沉闷喘息着,撑住大腿欲缓缓往起站。
沈慕凡霎时敛起笑意,抬起右掌猛的按上他的肩膀,狠施力气压下去。
沈澜玉砰然跪下,呼吸不自觉的乱了一瞬,又快速掩盖隐藏。
“父亲去世如此大的事,还有兄长母亲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还要这般自持清高……少言寡语么。”
院子一片寂静,沈慕凡则完全失去了耐性,他眼中笑意全无,端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端详着沈澜玉,折扇轻敲手心。
沈澜玉嘴角溢着鲜血,狭长凤眸暗潮汹涌,发丝凌乱、随风搅入黑夜,黑色袍子与鲜血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的血。
“当真是看不起我,从进府到现在连一个字都不屑和我讲,果真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非我等俗人可攀的。”
沈慕凡抬手将折扇别在后背腰封,撩起宽袖,活动着脖子。
“如今沈府皆在我的掌控中,沈慕安怕你,我可不怕你。”
“来人,给本少爷端盆盐水来!”
“是!”
沈澜玉摇晃着身子,墨发随风荡起,其中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盐水很快端来。而沈慕凡捡起地上的鞭子,浸没于盆中。随即站起微笑着看他,扬起右臂。
“啪——”
宽袖甩过,鞭子重重落下。
“说话。”
沈澜玉眼睛藏匿在乌发之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寂静无声,连闷哼喘息都无。
“说话。”
又是一鞭子,带出几波血水,沈澜玉依旧一语不发。
“这么看不起我是个庶出的,我让你说话。”
鞭子随着话语落下,沈慕凡语气温柔不在,充斥满狠厉冰冷,眼神阴翳、布满恨意。右臂青筋暴起,用尽十成十的力气。
“说话!”
“咣啷——”
银鞭不小心扫到沈澜玉面上,束发银冠被打掉在地,而沈澜玉的嘴角溢出更多鲜血,白皙面颊渐渐显出一道鞭痕。
“说话!”
沈慕凡眼睛猩红,目中充满偏执,执着于让他这位兄长开口讲话,手中动作更加的快。
银鞭已经完全变为了血鞭,不断抽打在沈澜玉的身上。
“清冷高贵,艳郎独绝,宛如谪仙……个个儿词都是形容你的,可明明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讲话——”
话音落地,最后一鞭子重重落下,打在脖子处。
沈慕凡随手扔掉银鞭,弯腰狠狠捏住沈澜玉的面颊,手指陷进他消瘦骨肉中,眼神阴翳。
“我让你说话。”
“你若再不说话,我便拔光你的牙齿、割了你的舌头,送到你母亲面前,再杀了你母亲。”
“逆子。”
沈澜玉薄唇启开,不咸不淡丢下这两个字,乌发遮挡着他的眼睛,看不清是何神色。
沈慕凡发出轻笑,又恢复到之前温润如玉的模样,言语柔和。
“这话兄长可莫要乱说才是,这么多年来我尊敬师长、孝顺父母,对兄长更是敬意十足,连父亲和你都对我深信不疑,又何来逆子一说。”
“我陪你们演戏演了十几年,等的就是今日。”
他轻拍两下沈澜玉的脸颊,然后放开,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袍。
“既然兄长不愿讲话,那就永远都别说话了。”
“来人,给本少爷缝上他的嘴。”
“是。”
院中家丁连忙去拿针线,在路过沈澜玉时没忍住偷看了他一眼,瞬间被脸上那道伤吓得两腿发软,麻溜儿跑出去了。
沈慕凡只觉浑身畅快,他转身盯着灵堂牌位,笑的灿烂。
“姚忠已被杀,如今我考中新科进士、不日便要做官,沈府又是我的天下,你能奈我何。”
阵阵笑声荡在院中,衬着黑夜、有些诡异。
片刻后,院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沈慕凡背对院门站在沈澜玉面前,嘴角弯起。
“把针线给我。”
身后脚步戛然而止,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世子,我们已经找到王妃并严加保护。”
沈慕凡转过身,看到身穿侍卫服的姚忠。愣了一瞬,他便面色如常的继续说话。
“姚侍卫,多日不见、你可算回来了,嫡母那边我差人保护着,如今有姚侍卫在我便可放心了。”
随即连忙转身,面色浮上担忧急切。
“但是兄长在路上被歹人行刺了一身的伤,方才浑身是血的跑回来,四弟拿着银鞭过来说要惩治那些刺客,我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去,现下正打算找郎中替兄长治伤呢。”
姚忠直接无视他,快步上前,一脚踹开几个家丁,小心的扶起沈澜玉。
“世子,您小心。”
沈慕凡就势撩起衣袍、毫不犹豫的跪下,拱手磕头。
“没有保护好兄长是我失职,万死难辞其咎,慕凡任凭兄长责罚!请家法!”
姚忠气的双目瞪大,心火蹭的一下起来了。
诶这三少爷咋这么奸呢!见风使舵和颠倒黑白算是让他玩儿明白了!
刚才自己在暗中看着世子挨打,要不是世子有令,在找到王妃前、非紧急情况不许出来,自己怎么会让世子被打成这般。
沈澜玉垂目望着沈慕凡,满是鲜血的手背筋脉突起,凤目堆满清肃冷冽,眼尾灼着一滴血珠,清冷面容冷如冰雪。
“请兄长责罚!”沈慕凡大声喊道,对着父亲的牌位重重磕下一头。
匍匐在地的面容闪过一抹异色,嘴角快速弯起。
他是新科进士,算是朝廷的人,没有皇帝的旨意、无人敢杀他,除非沈澜玉想和他同归于尽。况且沈澜玉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如此就算罚他,又能罚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