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 第4章 〇〇四

因为等不到，才言南山的梅子不能酿酒。这样的道理谢渊无论如何是无法与道韫这个稚子说得通。

当然了，这么拙劣的掩饰，也只有道韫这个稚子才会信。

时隔数日桓温仍停滞在晋陵不曾离去，倒是每每隔上三五日便邀谢奕一次，谢奕每次都是大醉而归，归府后又饮酒数斗，于府邸沉醉又是数日。

【晋陵驿馆】

“谢无奕此举若非是效仿阮嗣宗（阮籍），明府所遣府吏早已去了三日，却仍听闻谢无奕沉醉不醒。”郗超面露难色，想到这一次桓温绕道晋陵的目的便是招谢奕入幕府以起到拉拢谢家的目的。

数年前那些高卧竹林的名士不就是借着酒醉搪塞朝廷的征召？谢无奕以任诞、嗜酒为世人所知，若真醉酒不接桓公的文书，此次他们不就是白忙一场？

“谢无奕若是不醉，敬舆才应担心。”桓温打开仆从备好的匣子，里面盛放着在来晋陵前备下的一把宝.剑。桓温笑着对对郗超道：“太.祖加九锡，写劝进表的不还是他阮嗣宗？”

阮籍当年再怎么狷狂不羁，身家性命受到威胁时还不是于大醉之后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锦绣文章以为加九锡之用？

对于不羁名士，桓温虽未曾表现出不屑。但所谓的‘高风亮节’、‘任诞放纵’大多都有一个权衡的尺度、一个用来明哲保身的尺度。竹林阮籍不例外、谢无奕也不会成为这个例外。

谢尚经营豫州不足数年根基未必就稳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使得此次谢奕去荆州，不然就是明摆想桓谢不合、明摆着要荆州豫州不合。

“明府所言极是。”

谢无奕能去荆州最佳，有谢无奕在荆州，无论是日后桓公准备北伐还是筹谋其他，到时候谢仁祖（谢尚）多少都会有所顾忌。

【晋陵太守府】

“阿大这都醉了四五日，那些人还没走……”

道韫尾随谢渊身后怯生生的望着一直守在谢奕身侧的府吏，这几个人赤面青眸、神色躬卑却因身形高大魁梧仍旧看上去有些吓人。

“阿媛不怕。”谢渊附身，以为道韫见府吏凶面孔心生恐惧。“这些人是桓公随行府吏，来府与阿父有事。”

“阿兄，阿媛不怕府吏，只是不知阿大为何至此还未醒。”

榻上谢奕面色寡白、卓然风姿不减，模样虽为酣睡态、却鼾声不显。

四下屋中极静，谢奕酣睡并非谢渊、道韫这些子辈可上前唤醒的、府吏只为传讯也不敢上前去、亦不敢露出不耐、不悦之态。

听闻桓明府在驿馆整顿不日将去荆州，谢奕如果再醉上几日恐要误事。

“阿媛，莫要乱跑……”

谢渊话音刚落道韫已经摸到麈尾扇，放麈尾扇的架子本就比道韫高出一截，刚碰到扇柄又被谢渊呵斥所惊，一时不曾稳住连带架子一起跌倒在地。

经此一摔，不仅玉柄麈尾扇摔出裂痕，连带一同被打翻的还有一对数尺寸高的珊瑚树，以及一支谢奕平日用来瘙痒的镶满珠翠的如意。珠玉落地的声响打破谢奕睡意。

立侍在谢奕身侧的婢子仆从见谢奕于此时醒来，又见地上支离破碎的的珊瑚树均面露惊容。要知当年武帝赐给外戚王恺的珊瑚只有二尺高。后来那二尺的珊瑚被石崇用如意击碎，而从自家府库中搬出来数个足足三四尺的珊瑚盆景。

当年石崇权倾朝野、金谷藏珠财力自非常人可拟，他能拿出数个三四尺高的珊瑚树偿给王恺也属正常，然方才被谢家小女郎打翻的这对珊瑚却至少得有五尺高。

“奴儿俱在？”

“阿大，我……”道韫惊慌道，“阿媛并非有意搅扰阿大清梦……”

“既非有意，还不起来。”谢奕穿上鞋踩着摔得七零八落的珊瑚将道韫从地上扶起。

“谢阿大宽恕。”

道韫被谢奕扶起，父女二人踩着被打落一地的珊瑚行至屋外，谢奕见地上玉柄麈尾扇摔出裂痕便又吩咐僮仆再造一只麈尾扇与道韫玩。

道韫与谢奕走到院中凉亭，谢奕遣秋实去将书卷拿来，乘兴随意翻开《老子》为道韫诵读了半日。

府吏们又等半日直至谢奕接下文书，顺口问了句：荆州可有美酒？

谢奕接了文书表明荆州之行已然盖棺，府吏匆匆回府。

桓温的府吏回去后谢奕又饮了数斗酒水，至于迁往荆州事却不知被抛到哪一个酒樽里。至于那对被道韫打翻的珊瑚则是婢子门收拾去辗入尘土再没被人提及。

数月后谢奕携家眷由晋陵抵达荆州

荆州刺史府，郗超正查验着新征的数千军士的名册。

“敬舆，那小女郎这次打碎的那对珊瑚还真是时候！”桓温从营中归来碰巧听说谢奕到荆州的消息，便不免提及先前那对珊瑚的事。

“那对珊瑚是谢无奕打算转送去会稽山阴给谢安石，只怕这次再难寻到相似的。只是这小女郎一摔、谢无奕这般无动于衷，只怕世人都知他陈郡谢氏比当年石季伦（石崇）还要豪奢。”

而豪奢也是显示门户的一种方式，谢尚少有小安丰之称、谢万在世人的期许之下入士，谢无奕虽放诞不羁但也名声在外、谢无奕长子他也见过，聪敏过人不输其父，更不似一般只知放.纵之徒，此子若能长成日后定不亚其父。从如今局势来看，无论是谢氏还是谢仁祖（谢尚）都风头正劲……

谢家的风头不小啊，郗超面露稍许忧虑之色。

“时人养望而已，敬舆又何须为此劳神？”

谢家与琅琊王氏相比如何？不过新出门户。

【荆州，谢氏府邸】

谢奕带着一众家眷从马车下来，因为阮容还怀有身孕，所以道韫是被婢子春华和秋实搀扶着去找到了自己的住处。经过数月奔波，待道韫与谢渊等人在荆州彻底安顿的完善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惊蛰。

在这期间又是数月，除去安置家眷的时间外谢奕又都是醉着。在谢渊的记忆里好像除去当初他们举家来到荆州时自家阿父曾经拜见桓明府一次外，其他时谢奕好像真的不曾去过衙署。

不去衙署谢奕又忙着在荆州寻访美酒，当初在晋陵的不是来不及在炮制梅子酒吗？那就在荆州重新开辟一片梅林好了，说不准等明年秋日又能炮制美酒了。

说起来当初他来荆州前那个府吏也确实不曾对他说谎，自晋陵至荆州后谢奕也确实得了不少美酒，有不少还是从洛阳等地运过来的。洛阳如今不再朝廷控制范围之内，洛阳的美酒当然不会是谢奕自己派人找来的，而是桓温‘顺便’遣人送来。

桓温确实是示好，谢奕无论心里是否领情，但每当美酒送来时谢奕都顺着酒香迫不及待的饮上数斗新送来的美酒。

【荆州刺史府】

数月不曾来衙署的谢奕这一次也出现在了桓温的宴席上，这一次桓温打算出兵探查一下胡人的虚实，所要去的地方并不会太远，但却是桓温在担任荆州司马之后第一次出兵。无论是荆州官员还是桓温的幕府官僚都在席间为桓温送行。

“克复神州乃先考遗愿，温此去，荆州之事有劳诸公。”桓温端起酒樽言道。

“明府言重，吾等定为桓公效犬马之劳。”下首的郗超率先道。

“明府将要出兵？”谢奕咽下一樽酒水吃大惊道。

“无奕为桓公司马，怎会不知桓公数日后便要出兵”

郗超见谢奕面色绯红、只顾得饮酒出言提点道。

“若是不知桓公出兵，今日谢无奕又为何来赴宴？”另一宾客质问道。

“为何要来？不是桓明府和你们在坐的诸位告诉我今日宴席有美酒？”

谢奕说完接着自斟自饮，宴席上的酒水旁人只饮了一樽不到谢奕却已经是三四樽美酒下肚。任凭席间其他人如何依岿然不动。

“谢无奕真乃方外司马！”桓温大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对于谢奕和那些以风流名声著称的名士桓温一般都会给予最大的宽容，他们想放浪形骸、在其位不谋其务？他给他们行方便之门，他要劳师在外荆州是唯一的指望，若真给这些整日尸位素餐的人又怎能放心？

桓温不寄希望于朝廷，如今唯一能抓牢的只有荆州，所以荆州真正掌握大权的人必须得是桓家自己人。至于谢奕，他不过是想营造一种桓谢交好的假象罢了，且对于谢奕为人桓温也并不讨厌。

桓温话音落下席间人便接着饮酒，身在军中桓温寻常极少饮酒，数日之后还有要事就更不能饮酒。席间饮酒最多的是谢奕，其次便是坐在谢奕身边的人。

谢奕独自饮酒有一阵子后发觉自己身边的人并不怎么饮酒，于是就上前去给坐在他身旁的人斟酒，那个人间谢奕斟酒不得不饮，但谢奕却一再倒酒。使得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喝的头昏脑涨、面如重枣。

旷达？桓温狐疑，心想着不管谢奕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就算真是用装醉来搪塞自己也没有关系。倒是听闻谢奕前些日子新添了一个儿子取名谢玄，小字阿羯。

谢奕那个长子倒是神识沉敏，再过几年也可入士了于此他倒是能筹谋一二。

宴饮过了大半谢奕已经灌醉了席间三四个宾客，仆僮从一侧悄悄走来，朝着桓温小声说了几句话。桓温先是不着痕迹的一笑，而后又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