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 第22章 〇二二

得偿所愿？但愿如此吧。

荆州城内的将士早就整装待发，这几年城中亦已积攒足够大军吃上两年的粮草。桓冲相信此次若是出征绝不会有几年前伐李势的那种窘迫。我方准备充足，而北边大乱无首，桓冲有足够的把握相信此次定能大获全胜、一举收回洛阳。

这日梨花开的正好，正如桓冲的心情一般豪迈。然而梨者，离也。能出师北伐确实是值得兴奋，但有兴奋的事，就黯然**的事。

“阿媛，你可要等我。”桓冲心底稍微有些发颤，但还是把心里的话讲出了口。

道韫在梨花树下摆弄着新制的纱帛，桓冲的心不知为何猛然间有些疼。似乎只要一想到自己会有极长一段时日不见阿媛心中便枯涩难耐，正如千万根极其细密的刺正一点点的扎进心头，这种心底蔓延开来的痛或许并不会要人命，但是这种不快即便在终能北伐的巨大豪情前也依旧未能被完全取代。

“等？兄长何出此言？阿媛一直都在荆州，又何言等或不等？”道韫言道，似乎并不明白桓冲话中深意。

“正是、正是，是我问错了。”桓冲的心顿时像坠入冰窟一样的凉，但是面上却又不能显露出来。桓冲徜作寻常却连忙应着，似乎在极力掩饰着自己慌乱的心思。

既然她不知，那就不要在想了吧。梨花落到道韫肩上，想起数年来二人时常在此切磋、想起这几年二人之间的交集，莫名的桓冲有些失落。若此事真的仅为他的一厢情愿……

“阿媛也不愿兄长行此大凶之事，但阿媛也知道此事阻拦不得。”道韫似乎发觉桓冲失落，便接着言道。她确实是不想他走，可是她无法阻止，也不愿阻止。至于等与不等，她确实是一直在荆州，所以就不存在等与不等。

既然是不存在等或不等，她又何苦非要说自己是在等他？道韫无心欺他，所以只能直言。却不想因此让桓冲多想了。

所谓心动，从来都不曾是一人之事。桓冲对道韫有意，道韫又怎会不知？道韫不舍桓冲离去之事，又何须隐瞒？

“阿媛，你？”道韫的话，让桓冲有些不明白。不明白道韫这是有心还是无意。

“兄长不知阿媛是何意？那么阿媛也不知兄长方才为何出此言。”她谢道韫就是在意他桓冲，那又如何？他言明时她便直言。当她发现他不言时，她突然也不想直言了。

“是我无礼在前，阿媛莫怪。”桓冲言罢，落荒而逃。

北伐虽是他日思夜想，但桓冲也知此事凶险万分，随时都可能丧命。所以他不该在此时将这件事挑明，这样于阿媛而言不公。亦或者，他还没有足够的底气来言说此事，也没有足够的底气能使得谢氏将阿媛许给自己。

等此事结束吧，桓冲想着。等桓氏的夙愿得偿后再言此时会更为合适。桓冲想着，无比的期待着出征，亦期待着大胜归来。若能大胜归来，说不准他就能迎道韫为妻。

桓冲满心盼望着北伐，然而只有桓温知道他送去建康文书已有不少时日却依旧杳无音讯，这并非得偿夙愿的征兆。

【谢氏府邸】

道韫见桓冲匆匆离去也并未影响心情，该言的她皆言了，至于其它，就非她能决定的事。道韫平日最是坦荡，于感情之事也一样。

她来荆州六年，父兄对她管束并不太严，这些年来道韫也见过不少达士、隐者、高门，在但唯独桓氏中人呢不一样。

父兄谢奕、谢渊的客人即便神情开朗，但却总有慵懒倦怠之态，唯有桓家人让道韫觉安稳。

“阿姊回来了。”道韫刚从城北回来就见谢玄已出现在自己院中。谢玄见道韫回来匆匆朝道韫而来途中不觉被门槛所绊倒。

此时的谢玄身量还未至道韫肩头，倒也并非步子不稳，只是行事有时比道韫还要率意些、冒失些。

“羯儿还是如此。”道韫失笑道。谢玄行事冒失早非朝夕所成，几乎整个府邸都知道。“近日可有见阿兄？”

道韫确实有些时日不见谢渊，不过谢玄却是常见。

“阿姊身带梨花香，定然是从城北回来。”谢玄避开道韫所问，而言道，“羯儿听嬷母言若论梨花城北的最好，不知阿姊今日可曾折花？”

“确有。”道韫应道，然后命云珠将今日从城北折来的梨花给谢玄拿去。

谢玄接过梨花，姊弟二人又言些其他，道韫让云珠取了些她偷偷酿造的梨花酒。谢玄与道韫皆年幼有春华秋实在，二人也只能小饮半杯。再饮，到时候谢玄面颊就成重枣色久久不褪，到那时即便嬷母婢子不言，兄妹二人也即便会被其母阮容发现。谢玄与道韫一样不惧怕其父谢奕，却惧严母阮容。

饮酒过后谢玄匆匆回去，道韫多少能猜到此次他又是偷跑过来，所以他才不愿让谢渊知道。谢玄平日就爱倒腾些香囊之类，对香味也颇为敏锐。想来他今日应是知道韫去城北，所以才故意来此等候。谢玄心思不似谢渊沉稳，似乎也不及谢渊聪慧，再加之谢奕对儿女管束本就不多，而是将其当成刍草一般自由生长。

不过谢玄毕竟年幼，阮容是出不得其出府的，不然谢玄又怎会跑到道韫这来找东西。

要说此时谢玄之于道韫，与当年道韫年幼时对谢渊的倾慕无二。而谢渊除去对道韫多有宽宥外，对待谢玄还真有不少长兄之态。

算算年月桓温来荆州已有数年，谢奕一家随桓温而来也有数年。当年谢奕举家迁往荆州时谢玄还未出生。至此谢玄已能诵读诗书。

谢玄不愿在道韫面前提及谢渊，而谢渊呢？近些年似乎极少在意时势转而投身玄门。不过也正因如此，谢渊的名声在荆州城中反倒愈盛。

【荆州刺史府】

衙署庭院中十几棵如华盖一般的梧桐树遮挡住了灼热的日光，每至夏月府中办差的衙署都会在此处多逗留些许时间乘凉，等到天暮暑气削减后再行离去。

好在身为荆州刺史、安西将军的桓温名下的参军司马虽多，但是每日到衙署办差却很少，所以即便天气炎热时即便所有人都在府中乘凉也能容得下。

郗超如以往一般在衙署处置公事，说来无论是荆州刺史衙门还是桓温的幕府都是不缺人手，但是真正能为事者则少时又少，而郗超便是这群极少数人之一。

那些高门出身的司马、参军各自系着自己背后的家族又有哪个是当真心向于桓温？他们大可什么都不做仅凭个人名望与家族门第而身居高位。

既非真心向着，又何必苦心劳形？唯有郗超不同，他虽少负盛名，却不如旁人那样尸位素餐，而是谨慎细密的为着一个谋士、一个参军该为的一切。荆州若非有郗超，桓温或许还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出兵。

不过仔细算起来桓温的参军之中就连郗超也未必能与其推心置腹，因为郗超和其他高门一样，他的身后也身系着郗氏一族。

当年郗超祖父郗鉴领民避永嘉乱，后与王丞相相交、相识。而后归入朝廷，镇守徐兖二州、平王敦之乱、苏俊之乱、奉诏辅佐文帝、曾任司空、侍中之职。郗氏家门就此而兴，郗氏在那时还与琅琊王氏联姻，‘东床快婿’之谈所述便是郗鉴在王氏子弟中挑选女婿之事。

然而无论当年郗家如何显耀一时，也依旧无法改变郗家根基薄弱以统帅流民起家的过去。郗家与其说是根基薄弱，反倒不如说家学不及王氏渊远。

琅琊王氏自王祥、王览起就有在帝位的嬗变交替之中攫取权势的传统，所以琅琊王氏无论在南朝北朝，从王夷甫（王衍）至王叔虎（王彪之）都一直爆出着门第的不衰。

然而郗氏却不及王氏，郗氏族人本就单薄，能撑起门庭的就更是没有。郗超自小便被祖父郗鉴养在身边，郗家的重担也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郗超的身上。

如今郗家今不如昔，虽其父仍镇守着兖州，但是凭借郗家现在的能力根本就保不住。所以郗超需要在朝中为官，需要找寻一个晋升至途。正如当年祖父郗鉴与王丞相那样。郗超也得找到一个像王丞相那样的人。而郗超也一直认为，桓温极有机会成为如王丞相那般能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臣。

“敬舆，殷深渊（殷浩）出仕了。”桓温入衙署言道。话虽如此，却波澜不惊，或者说是郗超仅从此言，看不出桓温的慌张。

“桓公如此坦荡，应是成竹在胸。”郗超言道。

桓氏坐拥荆州、益州两地，司马氏寝食难安也属正常，先有谢氏与之相衡，然豫州之地怎能与荆州相比？这次石虎病逝，桓公上表北伐，怕是朝廷越发稳不住，这才屡次征召名满天下的殷深渊与之抗衡。

深渊不起，当如苍生何？当今天下若论名望当属殷深渊无二，由此司马氏觉得能制衡桓温的也只有他了。

“白望之士自是不足为虑，只是另外一事确实为难。”桓温面带难色道。“这些时日送去朝廷请战的奏疏全都音讯全无。”

如今正是趁北方势力不稳的大好机会，桓温在上表之后就开始做了出兵的准备，若是朝廷再无回复，桓温既担心贻误战机、又但心荆州细作走漏风声。

然奏疏音讯全无？那便是朝廷不想让桓氏北伐，与其说不想让桓氏北伐，倒不如说不想让桓氏接着在北伐中立功。

“桓公打算接着上表？”郗超问道。

“也只能如此。”桓温思虑片刻无奈道。

“只能如此？桓公当真如此？”桓温的话音落下，郗超不禁感觉到自己后背一凉。于是他虽知桓温此刻心情不嘉，却仍旧问道。

既然朝廷不愿桓家北伐，又怎么可能是多一道表文就能改变。郗超方才之所以这样问，为的就是点醒桓温这次北伐十之七八是不能成。而且此时殷浩已然出仕，那么即便朝廷真要北伐，也不会派遣桓氏。

除非，桓氏愿意将此次北伐之功拱手相让于殷浩？而若桓温接着上表，岂不显出弱势？莫非真要想让？

殷深渊本就名满朝阙山林，若此次北伐再得战功只怕日后再难有人与之相衡。而桓家这些年的汲汲经营也就全为他人做了嫁衣。郗超追随桓温多年，自然不愿看着桓氏在此事上为他人做陪衬。

“这？容我想想。”桓温见郗超眼神太过认真，这才稍微反应过来方才郗超话中深意，于是连忙言道。

此次殷浩入仕为世人所推崇，于众人眼中殷浩有兼济天下之才、是管仲乐毅之属，此时若北伐最顺应人心的则也是他。这些，桓温细想之下他也明白。

所以若殷浩为首北伐，桓氏就算为保存实力也不该参与其中。这样一来，即便殷浩胜了，桓氏也有实力与之周旋。

可是，桓氏积攒实力不正是为了北伐？思及此，桓温心中不由纠结。

“超（郗超）斗胆一问，在桓公眼中，北伐之事为国事还是为家事？”郗超见桓温踌躇，又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