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情录 第61章 身消魂灭此心恨谁

61.

众人的目光里皆露出越来越难以置信的光芒……魏无羡在身上画的，俨然正是一幅威力极大的招阴旗！他这是要以自己做引，让凶尸们都向他攻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到了最后，竟是他们一心要喊打喊杀的夷陵老祖反过来要救他们于生死攸关之时？

小辈们皆是眼含热泪！蓝思追急得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一把拽住魏无羡的衣袖哭着摇头：“魏前辈，不行！你不能这样……”

一边的蓝景仪瞪大了双眼也不言语，自顾自地也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我也要在身上画招阴旗！魏前辈我也可以！”

魏无羡哭笑不得，画完了旗赶忙伸手拽住了蓝景仪的衣衫：“别闹了！有我一个就够了！等将来你修好了法术，会有你用武之地的！听话！”

转头面向众小辈，魏无羡用眼神给与他们勇气。然后他低头看向尚自矮自己少许的蓝思追，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沉稳清晰地对他说道：

“思追，你最乖也最懂事。一会儿我负责当靶子把凶尸们引过来，含光君负责击杀。有我在他们不会再攻击你们！你赶紧带着众人出去，直奔下山不要回头！听到没有？这个重任我交给你，还有你们了！都要听话，护好你们的家人，赶紧离开！”

蓝思追依旧是哭着不依，一旁的蓝忘机温柔地望了他一眼，清晰说到：“听他的，护好门人。思追，你可以的。”

蓝思追满面抹不净的泪水，回首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蓝启仁，希望他能阻止这两个奋不顾身的人。蓝启仁自魏无羡脱下衣服之时心中就开始交战。看着魏无羡身上的里衣，再看向他与蓝忘机相对而望的痴然目光，他知道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心中已经有了自己坚定无悔的选择，是再也牵不回来了。

而这个让他生厌恼怒的同窗之子，虽是一身邪力，却又偏偏能做出这般义无反顾挽救众生的大义之举……自己心中向来坚定不疑的善恶之别正邪之分，难道真的错了？

蓝启仁想起了那时候，蓝忘机跪在身前承受着戒鞭，一身血痕却咬牙问着：“孰正孰邪？孰黑孰白？”此刻这八个字徘徊在心底，竟也成了自己心头的疑问！一咬牙，蓝启仁叹了一声，眼光扫过站在一起全心对望的那两个人，沉声而道：

“为正义故，理当如此。”

魏无羡听到蓝启仁的话，愣了一愣。但此刻众人的生死已经迫在眉睫，他也无暇去顾及其他。深吸口气，他眼光依旧不离蓝忘机俊秀的面容，声音里却是满满的霸气和从容：

“温宁，开道！把他们往血池引！”

温宁仿佛全身注入了新鲜的力量，爆喝了一声踏步向前，把刚刚踏进洞口的几具走尸徒手撕成了碎片！魏无羡取笛在手，跟在温宁身后，踩着那不断累积的尸山血海，一步步向洞内深处走去。

把走尸们引向血池，那里阴气最重，又有他昔年画下的法阵，应当可以多拖延些时候。蓝忘机握紧了避尘，全身灵力凝聚，竟空手幻出了琴弦，弦杀术与避尘剑同时出击，端的是威力无穷！只杀得身边的走尸残骸渐渐堆成了尸墙，温宁回头看到后路被堵，就立刻又杀回来清理掉挡路的障碍，然后又奋力向前再来一遍……

阴气团团从笛音中翻涌而出，魏无羡凝神吹奏着，眼看着无穷无尽的走尸争先恐后地朝着自己狂涌而来，心头知道自己这个计策成了。再抬眼望向指引着众人悄然出洞的小辈们，他心中更感宽慰。

好不容易看到众修士们尽数出了洞口，哪知下一瞬思追景仪和金凌众小辈竟又杀了回来！魏无羡心中感动，知道他们是舍不下自己和蓝忘机，可是这等关键之时，哪容得他们这样感情用事！大喝了一声让温宁把他们都扔出洞去，温宁得了令，立时转身飞到洞口，一手一个提着那帮孩子们直接就送出了洞外！

蓝思追拼命挣扎想要留下。不知为何他看着魏无羡吹笛子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依赖之感。心中只觉得若是再也见不到洞里这两个人，他的一生仿佛也就没有了意义。奈何鬼将军的力气太大，他仰起头来满面泪水，哭求着温宁让他进洞去帮那两人。

这还是温宁第一次和蓝思追这般面对面近处相望，此刻的思追已经长成，眉眼之间与其生父，也就是温宁的堂兄已有了七八分相似。温宁心中大大的一震，凝神细望了几眼，终是手上不停，把思追送出了洞外。反身回去之前，温宁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心中的那一点希望瞬间就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众家主惶惶然出了伏魔洞，有些自私胆小的直接就向山下奔了出去。江澄站在冷风中凝立了片刻，终是回首望向了那杀声震天的洞口。里面那个人，那个他自小就熟悉无比的人，当真是死不悔改！活了几世都是爱管别人闲事的讨厌样子！可是，他的脚步就像是被磁铁吸引一般，一步步又要朝着那个人走去……

金凌看到舅舅没有走，紧紧跟着江澄的脚步，心中涌上一阵狂喜！

“舅舅！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进去！去杀走尸！他……他们这样做，我们也不能做那种无情无义的自私之徒！”

欧阳子真第一个叫好！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狂叫着又杀了回去。小辈们皆是重新燃起了斗志，义无反顾地又冲回了伏魔洞中！他们的那些父亲长辈们终是长叹了一声，也跟着奔了回去。

洞里的厮杀依旧在继续。无尽的走尸疯狂地涌向魏无羡，他早已收了笛子，满手的符咒一把把挥出去，沾上的走尸尽皆爆裂粉碎。蓝忘机始终紧紧挨在他身边不离寸步，避尘的灵力依旧光芒闪亮持久不息。两人身前身后已经是尸身碎末的海洋，跟进洞来的众人几乎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出去，赶快走啊！江澄！你们回来干什么！思追！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

魏无羡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手中却丝毫没停。忽然他脸色一变，蓝忘机立刻关心问道：“怎么？魏婴？”

“符咒用完了！蓝湛！”

蓝忘机手中剑光飞舞，将魏无羡整个罩进了剑圈之中：“无妨，还有我。”

“公子，还有我！”温宁自从见了思追之后不知怎的全身都涌上了巨大的神力，狂吼了一声回应他敬佩爱戴了两世的魏公子，冲在外围，将那些后来涌上的走尸一个个撕得粉碎！

“魏前辈含光君！还有我们！”

蓝思追一辈们艰难地迈进了尸海，举剑开始在后面夹击那些凶恶的走尸。局势依旧胶着，糟糕的是依旧有数不清的走尸在疯狂进攻着。魏无羡挨着蓝忘机，一步步靠近了血池。最后只能是拼力启动血池的阴阵了！刚想要将那已经凝固的指尖伤口再次划破，忽然血池之中传来一阵翻涌之声，一个血淋淋的身影嗖地就跃了出来！

那是一具全身无皮只剩肉身，浑身血淋淋极其恐怖的凶尸！只见那凶尸出了血池之后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魏无羡身边围绕着的走尸，滴着血的手臂到处，走尸们瞬间就变做了更加碎裂的片片……而那些原本杀气十足的走尸们，似乎对这血尸很是害怕，竟然不知道还手！

那具凶猛至极的血尸一边狂撕着走尸，一边仰头凄厉嘶叫着，仿佛在召唤着什么。不一刻，血池里更大的血波翻滚，一具又一具形态不一的血尸相继跃了出来。战局瞬间就逆转了！魏无羡呆呆站着，看着那些十分熟悉的身影拼杀着，移动着，他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蓝忘机护着魏无羡，不时地挥剑斩开奔过来的走尸。适才还数不清的走尸们数量急剧下降，血尸们血浆飞舞之间，也不知混战了多久，所有的走尸竟然都被血池出来的凶尸们杀尽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杀尽了。

蓝景仪呆呆呢喃道：“天哪，这些都是什么啊……他们怎么会帮我们……”

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一类的凶尸。魏无羡依旧在呆呆看着，不止他，身边的温宁也似傻了一般呆立凝望着。

血池里怎么会有凶尸？不是说当年乱葬岗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吗？小辈们互相低语着疑惑着，一旁站着的几位长辈家主们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欧阳家主声音低低的，却清晰可闻：

“是清理了。只不过当年最后斩杀的那些温氏残部，都……都抛进了这血池之中。”

魏无羡攥紧了双拳，眼中似要滴出血来！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候，最先出来的那个身形高大些的血尸转过了头，慢慢对着他走了过来。那没有皮囊的脸上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想来这些血尸的肉身都被血池里的怨气和法力给腐蚀掉了。

魏无羡迎视着那具走过来的血尸，蓝忘机警觉地举起了避尘，却被他轻轻挡了下去。

“蓝湛……等等。等等……”

“是你吗？是你们吗？天哪……真的是你们吗？”

温宁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哪怕是跟着姐姐一步步走上金麟台赴死那一刻，他也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化为不一样的凶尸之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原来他错了。眼前这些已经几乎要辨不出模样的“人”，竟然会是他那些可悲可怜又可敬的亲人们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因为那些血尸已经发不出人声来了。身边传来金凌的一声惊呼，原来一具身形矮小佝偻的血尸正一步步歪着头靠近了蓝思追。那恐怖的身影竟然朝着蓝思追慢慢伸出了手臂，仿佛想要触摸他嫩白的面容。金凌举剑要刺，却同样被蓝思追给拦住了：“等等……等一下……你……认得我吗？”

“婆婆，是你吗？真的是你们吗？”

温宁再也忍不住痛哭着喊了出来，那边魏无羡也早已满脸泪水。他在泪影里强自想要挤出一个可怜的微笑，最终还是失败了：“四叔，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

蓝忘机明白了。收起了避尘，他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心底百味杂陈，却又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又该安慰谁呢？是安慰心中感激又难受的魏无羡，还是那些……可悲又可敬的温情一脉的族人们？他们已经再也不需要安慰了。因为他们早就死了。

血尸们身形开始歪倒不稳，他们强撑着慢慢向魏无羡靠拢，最终在魏无羡身前站定了脚步。四叔率先抱拳躬身，紧跟着所有的血尸们动作整齐，齐齐向魏无羡行了个郑重无比的大礼！仿佛他们坚持到现在所为的，就是这短短的一刻！

魏无羡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泪，立定了身子抱拳郑重回礼。蓝忘机亦是紧随着他，躬身拜了下去。一礼毕，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使命，血尸们瞬间就倒了下去，尸身触地立刻就粉碎成了一摊红色的骨灰。

温宁大叫了一声，哭着跪地爬了过来。他徒劳地想要将那些血红的骨灰收拢，奈何太多了……他哀声低嚎着，将那些骨灰往衣服下摆里填，可是那又怎么能装得下！蓝思追不知怎的也流了一脸的泪。他顾不得心里的奇怪迷茫，跑过来俯下身就要跟着温宁一起去收拢那些骨灰。

“别动，你们都别动。那是有剧烈尸毒的！你们没见刚才四叔……并没有触碰我吗？别帮不了忙还害了自己！”

正要围拢来帮忙的小辈们只得住了手，景仪心思敏捷，将自己的乾坤袋倒空递了过去：“鬼将军，给，用这个吧！思追，你也拿出来啊！一个恐怕不够。”

温宁哭着拜谢了。抬头望了蹲在自己身边的思追一眼，他终于止住了泪水，轻轻摇了摇头：“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都……过去了。”

魏无羡长叹了一声，转身越过那些依旧呆立着的修士们，眉眼也不抬地走出了洞外。

都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那些善良无辜的生命，终究是彻底消逝了。他与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对谁有恩啊……魏无羡心里想恨，却又不知具体该恨谁？那些在十六年前因为他而失去生命的人，又该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