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情录 第2章 云深幽梦忆少年

云深不知处的夜总是微凉。

窗外月影婆娑，本该一如无数个日夜的静谧，此刻却如那被微风轻拂的月光般，止不住的暗涌摇曳。

蓝忘机苍白修长的手指似是漫无边界地滑过手下的七弦琴，奏出的琴音在室内空灵回响。他却无法凝神去辨自己所弹为何，一双略显茫然的眸子，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温柔停驻在窗前榻上正静卧的人影之上。

面具已经轻轻替他取下。适才单臂搂着他御剑回山的一路上，蓝忘机几乎是害怕着怀中人会忽然醒来，他怕他会听见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怕他就此识穿他的一颗心……

应是还未完全适应新的躯体，也因在大梵山上一时心焦心神御笛催的太猛，导致了此时的晕厥不醒。他……还是这般……从来不把自己的一切放在心上……

面具下的那张脸，虽还有些许轮廓处的生疏，可是那细致的眉眼，那挺秀的鼻峰，那……微微上翘着的红唇，睡梦中都一副笑相的样子，让蓝忘机霎时间就失了魂魄！

魏婴，你终是回来了。我终是……等到了你。

怕他心绪不稳，蓝忘机便为他抚琴清心。睡吧魏婴，好好睡一觉。这十几年的飘荡无依，我愿倾我所有，为你补回，可好？

信手拨弦，蓝忘机的嘴角终是抑不住轻轻上扬了几分。俯首望琴，耳中的弦音终于聚拢。

呵……难为你！你将此曲记在心里，一音不差地吹出来，难道那时，你在梦中亦为此曲心动吗？你可知……这是我为你我二人而谱的心音？

稳住心神，一遍遍，一声声，静室里的白衣男子就这样将一腔心意尽数付与这悠然琴音里，陶然忘机。

恍然间，似有一道光芒划过他的心间，漫过他的眼前。一如那年那日，山门前一个白衣少年的明媚笑颜。

那日蓝忘机的心情并不好。同门中了邪术，他无法参透其中原委，却已然明了事情的不简单。山门前的嘈杂之声让他眉头微锁，却不屑于分散一眼停驻。

直到守门小童说明原委，直到有个声音在身后议论自己带回的同门身躯。

“这个人……怎么死的这般……”

“死？我看不然！倒像是中了什么邪术！”

能有这般眼力，修为亦算不俗了。蓝忘机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背后一女二男观之不俗，正因为他的回眸拱手行礼。

言来语往几句，已是让人颇有心烦不耐。尤以左首少年最为呱噪不休。蓝忘机忍不住微微皱眉，抬眼望去。

此一望心中似是微微一跳乱了半拍。少年年岁……应与自己相仿。一身白衣正是来听学的校服，原本该垂下的广袖却斜斜捋上去半边。眉眼未及细看，已然觉得那一脸的笑意耀眼生辉。

蓝忘机不长不短的十几载生命里，几乎是没有这般明媚笑颜的人出现过……除了……那遥远的年幼时光里，每月一次的小屋之中，母亲的眉眼弯弯……

可是面前这人，何止是眉眼弯弯？那眼神中似有繁星乱坠，一张红润嘴唇不断上下开合，语音清脆如吐珠……

能有此等风华品貌，应是众家口中常论起的云梦江家首徒不错。可他们将拜帖遗失怎么说都是不敬……况且……

况且这个名唤魏婴字无羡的人，真的好吵！吵的蓝忘机的心中似有无数小虫爬骚，极为心乱不适。终于忍无可忍，抬眼间心念微动，禁言咒已然印了过去。

眼见那魏无羡薄薄两片嘴唇再无法打开，一阵呜呜之声响起，脸上也是一片的茫然惊诧滑稽之相，蓝忘机在心底深感舒适，转身踏进山门的一瞬，眉眼止不住的轻轻挑起，上山时的沉重之感尽数消散。

转眼鸟入林日西沉，原该饭毕静坐的蓝忘机却一反常态。江氏那几人……就这般露宿山野，似是有些不妥。想着那被自己禁言一脸无辜指手画脚的清癯身影，他毅然转身，举步向兄长房室走去。

山溪边的火光指引着蓝忘机的方向。待得将江氏姐弟引入山门精舍，腰上进山的令牌却微微震动了一下。

有人破了结界？会是那个……魏婴？

那夜的月很圆。云薄星稀，凉风微拂。

蓝忘机立于角楼之上，举目一瞬不瞬望着那灵动的白影轻巧翻上了院墙，又攀上了屋顶。

显然，那身影很是警觉机敏，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身侧有人。猛一回首间，那本就白皙莹润的脸庞似是更加白了一层，眼神也是一片纯然的惊诧。

那一瞬的对望，蓝忘机心跳竟又微乱了一拍。对方眼中从惊吓到安然，一派天真无邪。那转瞬就漾起的笑意，当真是纯粹明媚。

“蓝……蓝二公子？哈哈……这么巧……又遇见了！”

不巧。你这般快速破了结界，我便须这般快速将你拦下。要来便来，你有能耐，胆子竟也这般大。破界，翻墙，还带酒！

眼前这人太多与众不同，明明不羁散漫，却偏偏一副洋洋洒洒的自在劲儿，竟让蓝忘机心里有种深深的刺感。

尤其是这个人的一张嘴，似乎永远无法止歇，不断有各种声音抑扬顿挫飞蹦而出，让一向清净惯了的蓝忘机深感不适。

可是心里再有波澜，蓝忘机脸上也是一派的默然平静。他沉然地直视着魏无羡，直到对方因为他的沉默和面无表情终究忍不住抛过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私破结界，触犯蓝氏家规。过时不入山门，触犯蓝氏家规。私带酒入内，触犯蓝氏家规。”

蓝忘机的声音低沉沉稳，眼望着对方缓缓而言。

“那……那这天子笑我分你一坛，你就当没看见我，可好？”

“欲买通执法者，罪加一等。”

魏无羡的双眼瞬间睁大，乌溜溜的一双眼珠满是不可置信地滚了几圈，终于明白了似的对望了过来。

“我……就想看看我师姐他们在不在，就看一眼。”

这魏无羡还真是个自来熟。听着他那略带委屈巴巴的语气，看着他双好看的眼中闪烁着祈求的微光，仿佛他们已是十分亲近熟络之人，蓝忘机的心跳又是乱了节拍。

怎会有这样的人？

可还未及转念细想，那魏无羡脸上已经闪过一丝狡狯的笑意，起身就想要飞下屋顶。

蓝忘机闪然出剑，一个飞快的回转将对方拦了下来。

感受到魏无羡举剑格挡的力度，蓝忘机只觉一股热血霎时冲臆进了他的脑海心间。立定脚步，眼神中满是认真的光华，出招步步紧逼。

剑气带起一阵轻风，拂过角楼屋檐下的铜铃，传来阵阵清脆的回响。

蓝忘机的避尘自出世以来，尚未遇到过这般实力相当的对手。腾挪飞跃之间，二人轻飘飘踏过铺满黛瓦的屋顶，在月下追逐着，飞上了最中间的牌楼屋顶。

蓝忘机稳稳站在檐角上，手中避尘指地，在夜风中发出一声铮鸣之音。

举目望向对面，那魏无羡正轻巧巧立在另一侧檐角，一手吊儿郎当拎着两瓶姑苏天子笑，另一手抱剑当胸，一副恣意自在的模样。可他的那把黑黝黝的剑，却始终未出过鞘！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蓝忘机心中升起。他奇怪自己竟然没有一丝恼怒。是因为……对方眼中对自己的那一抹坦然的激赏吗？

这真是一个太不寻常的夜晚。

眼见那魏无羡眼中又有光芒闪过，不待他身形偏过，蓝忘机已然明白，蹂身提剑赶上。不玩了？哪有那么容易？！

对方的剑始终不曾出鞘，腾挪闪躲得恰到好处，那腰身极为灵活轻巧，轻功一流。显然灵力修为很是不凡。蓝忘机心里渐渐憋上一股气来，还不拔剑？其实心里也是知道对方并不想跟他，跟蓝氏认真作对。

可这样打是真的让人略感焦躁。眼看着魏无羡左手一晃，那两瓶天子笑微微碰撞发出脆响，蓝忘机计上心来。避尘直取他左侧，逼得魏无羡一扬手，两坛酒脱手飞了起来。

避尘再扬，剑风划过酒上的绳穗，霎时无声而断。

眼见着两瓶酒向地上坠去，那魏无羡一声惨叫，竟不顾飞来的剑气，闪身扑下去抢那酒瓶。

蓝忘机迅速撤回避尘，看着魏无羡犹如一尾灵狐般，飞身接住了一瓶酒。跟着将手中剑一伸，另一瓶酒竟落在了剑尾。可惜……那柄黑黝黝的剑剑身圆滚，终是无法稳稳承住同样圆滚滚的酒瓶，一声落地清脆碎响，顿时酒香四散。

插剑回鞘，蓝忘机心中又莫名升起一阵舒适之感，也并不急着从屋顶下来，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满脸惋惜的地上之人。

却见那人仰起了一张精致的脸，满脸无赖，满眼嗔怪，伸手向上一指，不依喊道：

“蓝湛！你赔我天子笑！”

这一声直呼名讳的呼唤，让蓝忘机愣了一愣。他叫的这般毫无生疏，自己竟也听得这般似曾相识！当真是万般不解！

飞身降到魏无羡身侧，蓝忘机依然面不改色。淡然唤他转身去看那刻满家训的石碑。让他算算这一晚他犯了多少条？

这个魏无羡当真是从没有重复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了眼那家训石，再调转目光看回蓝忘机。后者在前者眼中看到了一抹奇异的……惋惜之色。

“蓝湛啊，亏了我没有生在你们这个古板可怕的姑苏蓝氏！”

他一本正经的认真惋惜，那语气竟让蓝忘机心中产生了一阵犹疑——怎么，可怕吗？

十几年来，自省事之时开始，自己便是依着这家训严而律己，蓝氏一门广得世间好评，也皆是因为上下谨守礼训之故。此刻却听说这一切竟是“古板可怕？”

却听身边衣襟声响，魏无羡再次飞身上了屋顶。稳稳落在中心梁上，回过头来望向蓝忘机。

“你们这云深不知处禁酒，那我就不进去，坐在这儿喝，总不算破禁吧？”

那一幕情景在蓝忘机心中有如烙印，在后来的许多个日夜里反复被想起，无比深刻。

月光下的少年，一脸无邪笑意，半倚半靠在泛着青光的屋梁之上。那酒映着月光，仿若一道细细的银河倾入他的口中，飞溅出来的酒花似坠落的星子般，落在他的嘴角、下颌，更有顺着那仰起的颈项滴滴滑过落入胸前的……可他却毫不在意，满脸陶醉开怀。仿佛那瓶中水酒，是九天之上的琼浆玉液！

狂妄无状之人见得多了，只会令人憎恶。可魏无羡的这等似是与生俱来的恣意豪放之态，却是一派自然纯粹，更是蓝忘机生命中从未曾有过的感受。看着，那阵莫名的焦躁又浅浅升起，他强自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人不对，如此散漫无状……

“冥顽不灵！……”

最后四字脱口而出，让屋梁上的少年侧目而望，随即摇头再叹：

“这各大世家的女修，谁不仰慕你这大名鼎鼎的蓝二公子啊！只是可惜了……”

明知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蓝忘机终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了回去：

“可惜什么？”

“可惜她们不知道啊，她们仰慕的蓝二公子，是一个冷酷无情、不通情理……刻板迂腐之人！”

蓝忘机冷冷听着，沉沉看着，心里是气是怒自己竟也分不清楚。

却见魏无羡那张红润的嘴微翘着，始终带着笑意，在月光下泛着清润的酒光，兀自在那儿叽叽呱呱说个不休，蓝忘机终于咬牙再次将禁言咒封出，世界陡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也就是片刻的安静而已！

那说不出话的人，飞快降了下来，冲着蓝忘机举起那瓶只喝了几口的天子笑，满眼不依，满脸焦急，紧闭的双唇驽来驽去，发出一片呜呜之声，双腿也跺来跺去抗议着，一片惨样。

魏无羡的这副样子却让蓝忘机的心中很是舒畅。举目看他一眼，简短说了个“走”。自带他去兄长叔父跟前领罚。

云深不知处道路迂回复杂，蓝忘机回首看看磨磨蹭蹭哼哼唧唧的魏无羡，心底那阵舒畅之感竟然更盛了些。眼见他一和自己对上眼就开始摇头晃脑撒泼打赖，想要解去禁言术。蓝忘机轻舒口气，反手一把拽住了人的衣袖，快步向兄长所在寒室而去。

魏无羡的功夫在仙门年轻一辈中已是佼佼，可这一刻被蓝忘机攥住了胳膊，却是对对方的臂力暗自惊叹了一声。跺着脚扭来扭曲，却也没有过分挣扎。他机灵着呢！眼前这个俊俏的小古板，虽说刻板迂腐实在不似自己一般的少年人，可是眼光纯澈一身正气，没由来地让魏无羡心里就生了股想要亲近的盼望。何况自己本来就是要溜进来寻找师姐江澄，此刻被蓝忘机拉着，正和他意。

在门口一望见屋内有人，魏无羡就想挣脱开来，先表一表自己的委屈。冷不防蓝忘机手下一使劲，他也就趁势放松了自己，整个人跟着一股大力栽进了屋里。

魏无羡抬头冲着一脸温和笑意的蓝氏家长蓝曦臣可怜吧唧地噘着嘴呜呜呜一阵，又扭头对着蓝忘机唔唔唔几声，遍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可怜我冤枉我无辜”的讯息，终于让蓝曦臣笑着开口，教弟弟解去了禁言咒。

满肚子的话都挤在喉咙口，一得破禁，“小古板”三个字无比响亮地溜了出来。魏无羡呼出一口大气，瞪了一眼依旧是板着一张脸的蓝忘机，眼中晶亮狡狯还带着笑意。

“蓝湛这个小古板啊，能说三个字绝不会说一句话，他说不清，我来说……事情是这样的……”

从未被人当面如此指点呼唤过，蓝忘机眉头不由得微微蹙了起来。听着魏无羡满嘴吐珠般叽叽呱呱说着经过，一派的避重就轻，他攥紧了手中避尘，不发一言。眼见着对面兄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心中那阵微微的焦躁之感又升了起来。

他知道，兄长看向魏无羡的目光中有欣赏。

伶牙俐齿素来是魏无羡的强项。可眼前的这位泽芜君说话处处在理，自有一派服人之处。耳听得自己的犯禁已成事实，小古板嘴里那“家规三百遍”眼看就要落在头上，魏无羡还要争辩，却在听到蓝曦臣说是蓝忘机放了师姐他们进来之时，倏地转身望向了一直立定不动的小古板。

心里一直记挂的也不过就是师姐和江澄的着落。果然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小古板，面冷，心……却是一点儿也不冷啊！魏无羡想着，眼角和嘴角忍不住同时弯了起来。

兄长……何须如此多言……

呱噪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眼前清癯的白衣身影忽地就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仿佛汪着一捧清泉，满是笑意。那红润的薄唇弧度自然向上翘起，露出整齐的白牙，让蓝忘机一下子恍了神，呼吸都乱了一拍，握紧剑身急退了一步。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啊……小古板……”

话还没说完呢，魏无羡看着眼前的小古板满脸如临大敌，眼神也变得一片冷漠，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古怪？还是……其实是面皮薄得要命啊……

虽说是这一日初见，可是两人架也打了，话也说了，自己还被禁了两次言，不熟也熟了吧！如今看他面冷心热又刻意拒人的样子，魏无羡心里难免有点儿不爽快。忍不住又逼近一步，撅起嘴又开始了自来熟：

“蓝湛，你不是吧……你这人怎么……”

话没说完，一旁幕僚后的那具中邪的身体就吸引了魏无羡的注意力。蓝忘机松了口气，适才那种近在身前的紧迫感终于缓解了。跟着魏无羡的脚步，他也走近了塌边。前一秒还在油嘴滑舌散漫无纪的少年，此刻却一脸认真眼绽光芒的样子，让蓝忘机心底闪过一丝触动。

蓝忘机知道为何兄长始终对魏无羡眼中透着欣赏了。大哥看人还是一贯的透彻。虽然叔父和兄长对于事情的真相似乎并不想公之于众，可是他知道，自己心里对于此次邪灵事件的看法，和魏无羡不谋而合。

也不知是不是月下那堪堪一战让他心里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触，还是那人喝着酒一派纯真自在的样子让他觉得虽刺目却又不乏新鲜……举目望向天边明月，蓝忘机只觉得周遭无比熟悉的一切此刻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忘机，你也是时候该交些朋友了。”

“我看，那个魏公子就不错，虽然有时候做事有些出格，可是为人聪明伶俐，性格也很是活泼开朗……”

朋友？这两个字，在蓝忘机心里当真是陌生的。可是明明……那人就那样自来熟直呼自己名讳，甚至于唤自己“小古板”……偏生自己还就没有排斥的感觉……

这个魏婴，真的很……不一样。也很……讨厌。

听学的日子本是百般聊赖，可是有了魏无羡，一切就大不一样了。少年人贪玩是本性，有了个带头的，那真是如鱼得水。

蓝忘机每每看着听着魏无羡与聂怀桑之流在课间小动作低语不断，心头就无名火起。可往往怒目看过去，迎上自己目光的，永远是一张白皙又明媚的笑颜，那清醒白醒的眼睛里一片纯真暖意，竟让他一次次将心内火气压了下去。

温晁嚣张的到来，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蓝忘机几乎就要发作，却被兄长的目光拦下。当听到魏无羡散漫中透着无限认真的声音冲着不速之客响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一片默许。这人真爱惹事！可是，不当忍则不忍，有何错？

那三百遍家规交在蓝忘机手上，也就前几十遍还算工整。后面的杂乱不堪，一看就知道是多人代笔。怎么？这个魏婴竟是这么多人爱帮着他围着他么？

云深后山溪涧里有那么好玩吗？怎地自己从未觉得呢？察觉到结界的异动，可是蓝忘机怎么也无法把刺探结界的细作，与远远看去水中摸鱼的那个白色身影想到一处。听着魏无羡那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水之中，蓝忘机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回头而去。

日复一日，云深不知处的后山魏无羡都逛得厌了。课堂上的漫漫时光又着实无聊，下课了围在身边的人又都没什么意思……每每看着远远走过的蓝忘机，他心里似有新鲜无比的火苗儿在烧。可偏偏，那人却是个最最无趣冷漠的，怎么喊他都不理。

贴在先生背后的纸乌龟被蓝湛收了去。看着他眼里带着怒气的责备，魏无羡愈发觉得无趣。终是忍不住，拿出自己发明的灵识小纸人，晃晃悠悠朝蓝忘机飘了过去。

众人的哄笑声里，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翻起白眼，一把揉碎了那爬上他肩头的小纸人，心里却是一片欢歌。无聊时候，逗蓝湛最好玩。

玩归玩，叔父怒火冲天又略带藐视的突击检查，却丝毫没有难住魏无羡。蓝忘机侧目而望，心里对这人的感觉愈发奇怪。

叔父紧接着特殊的问题让魏无羡有了一丝犹豫，更是让满室的学子们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蓝忘机明白叔父点名的意思，不卑不亢将问题回答得丝毫不差滴水不漏。心里却有犹疑：这样的问题，真能难住他魏婴吗？

果然，是不能的。

“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何不加以利用……我不是不知道那三种办法，我是在思考第四种方法！”

魏无羡一派歪理让全部的人都动了容！叔父大为恼火，竟有些失了仪态，手中卷轴都扔了两本过去……

“等你想出来这第四种方法怎么回事，修真之界就容不得你啦！滚……”

眼角的余光随着魏无羡出了兰室，蓝忘机垂头领了叔父监察他抄家规的命令，心里却涌上一阵难言的迷惘……他说的这第四种方法，当真可行么？这人的脑子里怎地有这么多与众不同的奇特念头？

走在前头那人，似是一步也不肯好好走路，摇摇晃晃的，一把剑随意地抗在肩上。蓝忘机远远跟着，保持着不被魏无羡察觉的距离，倒也没有急着去叫他抄家规。眼看着他晃晃悠悠又接近了后山的溪涧，蓝忘机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滑稽之感。他，当真是贪玩。

温宁破空那一箭让蓝忘机心里闪过了一丝惊诧，却见魏无羡已经满面赞许地站在了射箭人的身旁。他倒是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欣赏，看着他手把手教温宁射箭技巧，蓝忘机轻轻垂下了眼睑，眼神中涌上一阵迷惘。这人……这么容易就对一个人好，何其轻率！

溪涧对面忽然出现的温情，让局面一下子全然改变了。听着魏无羡与那温情的对话，蓝忘机心下了然。看来温家人还真是对云深这后山动了念头。显然，魏婴也已经怀疑了。温氏姐弟俩先后离去，蓝忘机悄然走向溪涧崖边。他知道，正在思考问题的魏无羡已经察觉到有人靠近了。

白色身影瞬间拔剑回旋，那快如闪电的一击让蓝忘机眼中精光闪现。总算是看你拔剑了！避尘回挡双剑相交，一阵铮鸣之音响起。白衣少年望着白衣少年，眼里瞬间就漾起了笑意。

“蓝湛，忘机兄，是你啊！你怎么来找我了？”

对方语气中的愉悦十分真挚，蓝忘机不发一言收了避尘，冷不防魏无羡伸了个手过来，替他把适才出剑时带起的衣袖理了理，自然得好像他们早已无比亲近一般。蓝忘机心里一震，竟也没有闪避。举目望向眼前一脸笑意的人，轻轻抿了抿嘴，还是归了沉默。

魏无羡一边笑着多盯了蓝忘机几眼，一边把头探过去靠近他耳边，小声对他说起后山结界之事。一阵好闻的清冷檀香味环绕而来，混着身边这青草流水的清新气味，别样舒适。

这小古板，今天怎么不太一样啊？我都靠他这么近了，他也没退后……啊！退不了，后面就是崖边了……还未想完，只觉身边人气息一紧，自己的左手已经被他抓住了。拖着就向溪涧边小路走去。

“哎哎，蓝湛，你拉我干嘛呀……”

“领罚，抄家训。”

“蓝湛……不要了不要了，你这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啊……云深不知处禁止……”

藏书阁在云深的一座崖边，窝山而建。四周没什么人走动，很是静谧。崖顶风大，室内空气很是清新，挂着的经幡书帘随风摆动，愈发增添了书屋的雅致。

可是书阁内却偏偏坐了一个十分格格不入之人。这人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趴着，一会儿写几个字，一会儿又发阵呆或是起身到处乱看。蓝忘机总是在适当的时机沉着瞪人一眼，再将目光转向那人跟前的书榻。人倒也还识趣，乖乖又坐回去继续抄写。

如此沉闷无趣已经持续好几日了。魏无羡百无聊赖，每每想要逃出去不再抄这劳什子家训，却又总想着江叔叔疼爱的笑容，又想起虞紫鸢那能杀人的眼神……自己跟着师姐和江澄来听学，总不能太堕了莲花坞的声名。于是乎也就忍耐了下来。可他这性子，怎可能乖乖抄一个月家训？这藏书阁除了让人头疼的书，似乎……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人更好玩一些？

悄咪咪蹭过去，魏无羡歪头看看蓝忘机正在抄写的纸面，那字迹工整之中透着潇洒的劲力，好看之极，让他忍不住赞了一个好字。自然而然在蓝忘机书榻前歪坐了下去，魏无羡半靠着书桌，满脸笑意看着被夸了也不抬一下眉眼的小古板。

“蓝二公子，蓝二公子……蓝忘机……忘机兄……蓝湛！”

“回去抄家训！”

“咱们聊会儿天呗！我抄的累死了。先生上课也还有课间休憩呢！这儿就咱们俩，聊聊天吧！我跟你说说我们云梦的事……”

“不聊！”

“你说你怎么跟你叔父一个样子啊……无不无聊啊你……”

双唇忽然又粘在了一处，魏无羡大惊失色看向蓝忘机，正迎上他波澜不惊的目光……

“呜呜呜……呜呜呜呜……”

眼前人一脸焦急，红唇驽来驽去的滑稽样子，偏偏就是蓝忘机最爱看的。蓝氏崇尚谨言慎行，少年人十六年的岁月里都不曾有过任何玩伴，他倒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该有什么玩伴。可这机灵跳脱的魏无羡的到来，其实早已无形中打破了他持续了一十六年的沉寂。

轻轻吐出口气，蓝忘机口气竟带着几分轻松：“回去抄写，尚有许多。”

垂头丧气走回桌前的身影百般无奈地又抓起了笔。可不到一刻，又举着一张写了字的纸走了过来。

‘蓝二公子，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蓝忘机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举手接了纸条，顺手又揉作一团抛于案前。须臾又一张纸过来，再抛，再来……

“……呜呜……小古板你太过分了……啊哈哈我又能说话了……小古板……”

原来是禁言时限已到自动解除了。蓝忘机抛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魏无羡及时捂住了嘴巴，乖乖回去抄写。

每日黄昏前聂怀桑几个都会到藏书阁外的山崖边等候魏无羡。看着他一边伸着懒腰大笑一边跑跳着打入他们一团，门边的蓝忘机总是会不自禁地微微皱起眉心。很劳累么？也只是抄书而已。很……不开心么？除了禁言，自已也没有过分约束于他啊……

这两日，魏无羡改了撩拨蓝忘机说话的方法。看起来他一板一眼认真抄着家训，可不一会儿，他就举着家训范本晃到蓝忘机桌前，询问这一条那一条家训的意思和规训范围。蓝忘机倒是不吝回答，虽然简明扼要，却也有问必答。

一来一往，两人便是再不熟络，也不可能再如陌生人一般了。十几日过去，魏无羡虽是因本性口无遮拦又为自己招来禁言，却也是一日少似一日了。

这些日子里，蓝忘机的称呼被叫了十几二十种，什么蓝公子，蓝二公子，蓝大人，蓝兄弟，蓝侠士，蓝二……大半时候都是以沉默对之，却也不着恼。每每总是激得那多话之人提高声量唤声“蓝湛！”他才慢慢悠悠抬起头来瞄他一眼。至此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是直呼其名才觉惯口，也无甚礼数不周之说。

这日魏无羡来得迟了些，蓝忘机抄着佛经，心思偏生没办法集中。不知不觉向门外多瞧了好几眼。终于听得那几步并一步的脚步声响起，门口忽就闪出一张唇红齿白的笑脸，后背是书阁外折射而来的阳光，更衬得魏无羡的身形容貌似有光环笼罩。

蓝忘机的心跳忽就乱了一拍。低下头避过那带笑的目光，手下使劲，用力抄写起来。

魏无羡的笑依旧挂在唇边，心里一边转着小九九，一边觉察到对面危襟正坐的蓝忘机面上似乎有些不一样……快步走过去，趴在他案前凑过头去细看，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

“啊……蓝湛，你在干嘛？抄个书怎么还脸红呢？好热吗？……话说你这样正常一点脸色啊，别说女修们了，我都觉得你真是生的好看……”

蓝忘机握笔的手抖了抖，只觉得耳根子下面传来一阵陌生的热意。这人……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强自定了心神，他抬头直直望向魏无羡，眼神中的责备一览无遗。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去抄家训，去抄啊！千万别禁我言，我怕你了！”

魏无羡语气里带着软意，声音分外清越。他还真是怕了蓝家这禁言术。不能说话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何况……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魏无羡的字迹也是不差的，只是持不得久。一坐久了他就浑身不自在，自然也就不会好好抄写了。可今日他却认认真真抄了两个时辰，还一摞一摞把抄完的纸张码好放整齐了。蓝忘机两个时辰没听对面有何话讲，当真是有些不习惯。不免又抬头多望了几眼。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眼望着魏无羡收了笔，又将抄好的家训归类放好，随即抬眼望了过来。蓝忘机急急垂目，气息都乱了几分。半晌，却依旧是没有动静。忍不住再次抬眼望去，却见魏无羡又执起了笔在纸上挥洒，眼睛亮闪闪的，也不知在写什么。

蓝忘机瞧着魏无羡不像是在写字，正琢磨着，感觉他又要望过来，赶忙低头。余光却觉察他确实是望向了自己，而且，还望了挺久。室内分外的安静，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之感弥散在蓝忘机心头。他当真是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难以抗拒的好奇。

终于，魏无羡抛下了笔，呼出一口大气。虽说是有些不可告人的诡秘心思，可给蓝忘机画小像，他却是认真又心诚的。适才夸赞蓝二好看，那是真的好看。难怪人说姑苏双璧，这蓝湛皮肤白腻，又爱穿白衣，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绝尘。

适才二人离得近了，魏无羡连人家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蓝忘机眼若星辰，眉似远黛，那修长的睫毛总在垂下时像扇面般整齐微翘着，嘴唇颜色虽略淡些，却是厚薄得刚刚好……

魏婴素来对自己的样貌是极为自信的。此刻却也在心里不得不叹一声气。总之这人就是好看之极，让人不得不赞叹不服气。觉得各大世家的女修门，眼光也不是不准……一边想，他一边吹了吹墨痕未干的小像，咧了嘴朝那画中之人走过去。

“蓝二公子……赏个脸看看我呗……”

照样是不理会，蓝忘机只管闷头抄佛经。冷不防那人唤了一声新鲜的“蓝二……哥哥”，惊得他手下又是一颤！

还从未有人用这般带着软糯音调的声音唤过他……哥哥，蓝忘机心里突突乱跳，一时竟说不上来是喜是怒，一口气憋着，脸都变了色，却依旧固执地不抬头。

终于一声不耐的“蓝湛”响起，这边蓝忘机也定下了心神，缓缓望了过去。书案边站着的人举着一张纸，满脸真挚笑意：“喏，送你！”

蓝忘机不接，眼光有些犹疑。“你不去抄书，一天到晚只干些不正经的，有意思吗？”

“谁说我没抄啊？我抄完啦！蓝湛我告诉你，我全都抄完了，你自去检查。明天我就不来了！我是说咱们日日在一块儿这么久，你冷淡没关系，我当你朋友！所以我给你画幅小像，当做礼物！”

说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似有不满意，拿起案上的笔又添了几下。落笔，再次冲着蓝忘机递了过来。

就……抄完了？不来了？蓝忘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举目与魏无羡对望了一眼，他终于挪开了手下的佛经，接过了那张小像。

眉尖微不可查地挑了挑，蓝忘机的眼中漾起了一阵光华。这人画的还真是不错。纸上的自己眉目清晰，很是传神，虽然添在鬓边的花有些碍眼，却更加了些风韵。还从未有人送过自己这般的‘礼物’，蓝忘机心底闪过一丝柔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样？好看吗？”

“无聊至极！”

“哟，总算比无聊多说了两个字，也是不容易。我画的小像人家都可喜欢啦，你一定是口是心非！表达一下喜欢又不会掉一块肉！蓝湛你说你真是的……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就不用谢我了，谁让我欣赏你呢……”

听着魏无羡又开始口没遮拦，蓝忘机看了他一眼，将那小像放在案边，又拿起了佛经准备不再理他。谁知一翻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图，是……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的……春宫图！

像是摸着了火一般，蓝忘机将那本改造过的‘佛经’扔了出去，脸都气白了。

“魏婴！”

“哈哈哈……我在我在我在！蓝湛我在！好不好看啊？”

胸口剧烈起伏着，蓝忘机只觉得毕生的奇耻大辱就在此刻。一把抓起避尘怒目相向：

“不知羞耻！”

“看这个就叫不知羞耻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羞羞的？哪个男孩不看啊？你别说你没看过啊蓝湛！”

看着魏无羡满脸自得滔滔不绝，蓝忘机肺都要气炸了。这种事……难道不该羞愧吗？偏生他又是个从不撒谎又极为实诚的人：

“我怎么会看过！我才不像你……”

看着对方一脸带着嘲笑的不信任，蓝忘机恼怒之下又多了几分羞惭，天下怎会有这种人？一举避尘，他再也无法抑制心内的怒火：

“你出去，我们打过！”

“不打不打不打，打起来你们这藏书阁就要毁啦！再说了，云深不知处禁止斗殴啊！你要注意你的仪态啊，蓝湛……看本小春宫嘛，至于吗你！我告诉你，男孩子都看的！看了……才会懂事！才是男子汉呢！你别恼了，你要是真不懂，我可以教教你……”

话还没说完，魏无羡眼望着蓝忘机转身抓起那本他改造好的春宫册子，内力到处，一把将那书碎成了片片雪花。心里虽想着也好，省的他拿去告状，嘴上还是一片可惜：

“哎呀蓝湛，你别恼羞成怒啊！这不是暴殄天物吗？本来还想好好跟你探讨探讨……”

“我不需要你教！我……你滚！”

蓝忘机气极了，刷的一声将避尘拔出了一半，几乎是半吼着说出了此生从未说过的激烈之语。

“哎呀蓝湛，还说你是什么泽世明珠最知礼数的楷模，我看你也不过如此……还叫我滚……好吧好吧，我识时务，我最会滚了，我滚就是了……”

憋着笑说完，魏无羡觉得也闹够了，哪能真跟这小古板再打一架！本来就只是想逗一逗他……心里实在是觉得太痛快了，连正门都不走，飞身从敞开的窗棂上越了出去，脚一落地，终于笑出了声。

留在藏书阁里的人依旧没有缓过神来。听着那远去的爽朗笑声，蓝忘机恨恨地将避尘插回了鞘中。没有用的，这人哪怕是抄一辈子家训，也不会改变。垂下头，桌上那张小像又印入了眼帘。蓝忘机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一把将它抓在了手中。

看过去，那画上的人脸好似忽然变作了另一张满是笑意的面孔，正在对着他眨眼睛……蓝忘机闭了闭眼，想要将画毁去，却终是没有忍心。摇摇头，怒气已散，呼出一口气，反身将那张纸夹在了另一本书册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