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朔 第61章 兵荒马乱

“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声响起，夏瑾一个起跳奔向门口，果然看到了板着一张脸的宁墨和他身后的凌烨。

“先生你们回来啦！武空岚也刚过来，我已经拜托他去做饭……嗯？”

出乎意料的，凌烨并未如往常一样同夏瑾寒暄，而是步履匆匆地越过了门口的两个少年少女，头也不回进入了自己的房屋。

“先生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夏瑾不解，把目光投向宁墨。

宁墨手中古朴的长剑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他眼神茫然，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凌烨几乎是颤抖着把门摔上的。

自入梦开始，他使用的每一张符咒都像是在透支余额进行贷款，从他对梦境斩下的第一剑开始，直到和鬼新娘的那一战。现如今，所有的使用代价不断叠加，终于把他压得几近崩溃。

那些透支过的……要全部反噬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一口混杂着碎肉的鲜血便自口中喷出，染红了雪白的床单。凌烨艰难地伸出手，试图去遮掩喷涌的血液，却发现不过是徒劳。

原本白玉般的手像是被泼了硫酸，不断有血肉脱落，碰到哪里都是一个鲜红的手印。

除此之外……

凌烨撑着几乎露出骨头的手指，吃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像是被利刃割出来一样，一道道叶状血痕凭空出现在他浑身各处，处处深可见骨。

没一会，溢流的鲜血就自凌烨身下殷了一地，汇聚成流，骇人非常。

这样的痛苦实非常人能忍。血泊中，凌烨压着痛苦闷哼了一声，无力地躺倒在一步之遥的床边。

“喵”

厨房中，握刀的武空岚双眼瞬间睁开，手下一个不稳，把菜板连同下面的大理石瓷砖一块劈出了裂痕。

“做的不错，芝士。”他收回借目，轻声说道。

……

恍惚间，凌烨好像隐约听到了一声猫叫。

他挣扎着睁开眼，正好和芝士三条尾巴上的四个眼睛对了个正着。

除此之外，还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道呼吸声。

那呼吸声略有些急促，却熟悉得令人安心。

武空岚亲身体验过符咒的威力，知道强行驱动那些东西有多痛苦。此时拥着神志不清醒的凌烨，甚至不敢将他抱上床，生怕触及到他身上哪个伤口，再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原来这就是凌烨口中的“以自身阳气驱动符咒”。怪不得他从平胜路出来后会有那样的反应。

这分明是在拿生命去换取力量！

“岚……”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怀中人口中轻飘飘传来，瞬间攥住了武空岚的心。

“别担心……唔！”

层层叠叠的黑色符文不讲道理地从凌烨背后的阵法中蔓延开了，缠上了他的脖颈、手腕、脚踝，然后又一步扩散，小腹、胸前、后背、大腿……无一幸免。

符文似吐芯的蛇，又似粗粝的铁链，在达成目标的一瞬，骤然收紧！

新一轮的折磨开始了。

符文本该是浅薄而隐秘的，但那符文力道之大甚至在表象上就能看出——黑符缠绕的地方，一道道红色的勒痕被勒出，显眼至极。凌烨原本无力垂下的手骤然收紧，死死掐着武空岚递过来的指尖，急促喘息着。

他的脸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晕，似乎这种符咒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更不可言说的触感。奇妙的是，那些随鲜血流失的生气与温度，竟随着这种不顾人死活的勒紧重新被摁回了他的身体中。

这感觉可不好受，令人崩溃的窒息混着刀刮内脏的痛觉直冲脑海，过于强烈，甚至剥夺了他的视线。模糊中，好像只有那道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红色目光格外有存在感，像是他在人世沉浮中的锚。

纤长的手指又一次蜷起，但沐浴在那处灼热焦急的目光里，他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凌烨身上的伤口终于逐渐愈合，只有身上艳红色的勒痕格外明显。

伤痕累累的皮肤随时间推移变得光洁如新，逐渐回到了他一开始进门时的样子。

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平日里强势的人此时眼尾绯红，眼中迷茫而空洞，原本柔顺的长发随冷汗贴在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状态里反应过来。

背靠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他再也支撑不住，手上脱力，晕在了武空岚的怀里。

……

凌烨再醒来时，浑身都浸泡在浴缸中温暖的清水里。

伤口全部消失地无影无踪，黑色的符文再次潜伏，就连血迹也被清洗干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水汽氤氲间，他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很漂亮的眼睛，是痛苦中的慰藉，也和刚才绑他的符咒是一个颜色。

“……”

在他身侧，武空岚衣冠楚楚，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着片缕的他，凌烨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空岚，我……”

他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武空岚突然凑过来的动作打断了。

武空岚坐在瓷制的浴缸边缘，一手撑着瓷砖，一手从凌烨耳边轻轻地挑起了缕乌黑的长发。

他凑近长发，闻着清淡的洗发水味道，声音低沉中透着点危险。

“先生，再说一遍，我到底是谁？”

闻言，凌烨闭了闭眼，很快明白过来：这人是恢复一部分记忆了。

凌烨闭了闭眼，短暂地调整之后，收起了刚才那点心虚，唇角翘起了一个标准的弧度。

他微微侧头，承水的眸子直直落入武空岚眼中。

明明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武空岚却能从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眷恋——是针对他的感情，像蜜糖一样。

打得原本准备兴师问罪的他措手不及。

“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

凌烨勾起眼尾，转过身来，温声软语，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像是在说情人间缱绻的情话。

水光葳蕤间，武空岚的心脏不听话地漏跳了一拍，原本无处宣泄的怒气在绒毛似的爱意抚摸下乖乖收起，连脸上都不知何时染上了红晕。

年少离开淇定时印在先生唇边那个用来渡活气的吻不知为何，突然在记忆中变的格外有存在感，一把火灼得他连最擅长的情绪感知都忘了。

武空岚慌不择路地把眼睛从浴缸里移了出来，盯着最近的地缝一直看。

见武空岚这副样子，凌烨眼中笑意更甚，将面颊贴上了他的手背，离他更近了一点。

以前压着自己还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现在一逗就脸红，真好玩。

凌烨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凑上前来，武空岚的手背一下子绷得死紧，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在书院里，在紫禁城里，在青云阶上……你不记得了吗？”

听到不熟悉的地名，武空岚扶着他的手下意识一顿，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暴露了记忆大部分缺失的事实。

主动权在只言片语间落回了凌烨手里。

“让我猜猜……你想起了多少？”

凌烨就着这个姿势笑道：“扭曲回廊、三千杀的炉子、再加一个梦核……岚，你想起的记忆，连四十年都不到吧？”

不到四十年的记忆，怎么和这活了上千年的人精抗衡？

武空岚不知道，也没想过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

浴室里的地缝已经被数了三遍有余，武空岚因那些伤口而起的怒气和一些难明的情绪如海潮般波动，在身侧泛起了一片片涟漪。

反正是他替凌烨整理的衣服，也是他把人放入的浴池，别管自己身边这位是受人敬仰的先生还是万民之上的陛下，就算记忆空缺，从小到大到刚才，应该早就被他僭越了个够了！

于是，他心一横，直接上手搂住了凌烨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选择用行动避开某人在话题上的引导。

带有薄茧的手指探入水中，一寸一寸，在敏感的皮肤上游走起来。

“我的确没想起来，先生，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凌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他的印象里，小时候的岚又乖又可爱，练个剑都能把自己埋雪里，哪来的这直接上手的胆量？

还是说，自己在这新时代混了二十年，对年轻人的认知依旧少得可怜？

指尖从后背摩擦而去，带起了水中人一阵抑制不住的轻颤。

“这里的阵法，是谁刻的？有什么作用？”

“……”

凌烨低喘了一声，没有答话。

“先生如果不愿意回答我，我就要上点手段了。”

武空岚将凌烨揽在怀里，吐息打在凌烨光滑脖颈上，刺得凌烨一抖，后颈上很快起了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他补充道：“毕竟……这么没有节制地使用符咒，可不是个好习惯。”

话落，他修长中带些粗糙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撬开了凌烨的唇舌，畅通无阻地深入进去，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凌烨一惊，立刻想要后退，却被武空岚死死锢在原地，限制住了动作。一缕晦气自武空岚身上悄悄飞出，攀附到凌烨耳边，随后在凌烨骤然绷紧的肌肉和咬紧的牙关中，不容置喙地从小巧的耳蜗里挤了进去。

好……好痒！

水光潋滟的凤眼恼怒地瞪了一眼武空岚，却因为浑身被限制而无力反抗，只能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手指。

武空岚缓缓抽出了自己印着牙印的手指，带出了一连串的水珠，立刻想开口继续质问。

“……”

没说出来。

此时的眼前人红唇微张，如雪面颊上绯色连绵，长发散乱，映得那点眼下红晕美如月霞，让他把刚想好的词忘了个一干二净。

武空岚轻轻抹了一把指尖上残留的粘腻，十分艰苦地努力了半天，总算忍住了舔掉的想法。

“和小时候那次的用途不太一样，你下次如果使用符咒，我能感知到。”他干巴巴地解释道。

“手……拿开！”凌烨声音有些哑，似乎是真的被气到了。

武空岚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搂着他的腰，像个铁圈一样，一点空隙也没给怀里人留。此时的两人，胸腔贴着后背，是有点过于暧昧。

武空岚咬着后槽牙，没有松手，小臂发力，反而又搂紧了一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十几岁的岚可能不知道那些情感到底算什么，此时的武空岚可太清楚了。

他向来对情绪敏感，不论是他人散发的善意、恶意、恐惧、恨意……还是爱意，只要有半分表露，他都一清二楚。

自然而然的，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情感。

第一眼时下意识的亲近，从平胜路出来时没由来的慌张，从海下浮出时不经思考的渡气，种种亲密举动，怎么可能是无源之水？

从第一次拿到记忆时，他就在怀疑自己和凌烨的渊源了。如今最初的记忆回归，那些不明所以的情绪终于有了解释。

——他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

可惜，记忆残缺不全，他无法和现在的凌烨站在同样的高度……也还不能坦白。

他觊觎这个人太久，不差这一时半会。

心中小九九过了一轮，武空岚改变了方式，声音立马染上了些委屈，和小时候撒娇的方式一模一样：

“先生，久别重逢，就不对我说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告诉我，一个人动不动就消失，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让我心疼，先生真是好狠的心。”

“先生……”

果不其然，这样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凌烨的心房，让他刚上来的脾气一软，不攻自破。

“……停。”

凌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终究是败下阵来，任由武空岚抱着。

说些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

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拆得四分五裂？质问他为什么要放任手下刺杀自己？

武空岚自己也不知道。

唯有见到他时骤然亮起的眼神一如既往，熟悉如常，摄人心魂。

他轻叹一声，拽过了武空岚的领子，让这个曾朝思暮想的人为自己低下头来。

那双眼，很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微微抬头，湿软的唇瓣在武空岚喉结处一触即离。

他说：“阿岚，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先生’了。”

那些思念和压抑的情愫如燎原的野火，被这个吻一点即着。

鬼才能忍得住！

“唔！别……”

伴着一声轻呼，武空岚托着凌烨的后脑，把他压到了浴缸里，发狠地掠夺起身下人口中的空气来。

……

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想域开，武空岚狼狈地抽离了自己，移动到浴室的门外。浑身湿透，却依然挡不住烧到脖子的热意。

——再待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

一门之隔内，凌烨趴在冰凉的瓷沿上，正急促地轻喘着，绯色从耳尖一路燃到脚踝，试图缓解刚才被强行侵占唇舌的缺氧感。

“和小时候一样不省心……”

他一边小声骂着，一边把水温调低了几度。

真是……兵荒马乱。

……

“不是哥们，你去和厨房打了一架？”

夏瑾一手拿着菜，一手指着被劈了一刀的厨房，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身上**堵在浴室门口的武空岚。

此时距离凌烨进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按理来说，以武空岚的速度现在应该已经做出一桌满汉全席了。然而事实是：现在的厨房里只有宁墨和夏瑾处理好的食材，空荡荡的锅底，还有裂开的菜板和大理石。

武空岚：“对。”

夏瑾：“？？？”

她盯着这人无意识弯起的嘴角和滴水的头发，总觉得处处都透着诡异。

武空岚抹了把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身上气息一动，水分被转移了个干净。他重新晃悠回了厨房，发现厨房中处理过的食材摆放的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宁墨和夏瑾在刚才的两个小时里确实没闲着。

他手指轻轻点过案板，一道符文成型，魔法一般修复了开裂的大理石。

目睹了这一切的夏瑾懵了。

“你什么时候从先生那里学的魔法？”

“刚才。”

“啊？”

听到动静，宁墨也走了过来，好巧不巧，从门边探出头的他正好对上了武空岚似笑非笑的眼神。

宁墨：“……”

档案馆上种种邪异的文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只觉后脑勺一凉，又缩了回去。

看到宁墨耳骨上的耳钉，武空岚突然想到什么，问夏瑾：“宁墨的学校允许他们打耳钉吗？”

夏瑾一心扑在刚才愈合的裂缝上，此时满不在乎地答道：“法器，哦，也叫收容物。学校不允许也没办法，那耳钉里有一抹和他有关的残魂，必须跟着他走。”

残魂……当年绯娘的存在到底算是晦物还是残魂呢？

武空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久，关心起另一件事来。

“说起这个，先生耳朵上的耳坠暂时被我们的一个朋友拿走了，那东西很重要吗？”

夏瑾一呆，下意识回道：“不可能。”

武空岚疑惑地看向她。

夏瑾盯了他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人没在撒谎。

“先生很宝贝那耳坠的，怎么可能随意让他人拿走？”夏瑾道，“还是说先生有其他安排？”

“耳坠在我这里。”

宁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情不愿地又从门后探出了头，手掌摊开，一个艳红的耳坠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

“夏从复替先生取回来的。”他解释道。

听到这个名字时，夏瑾一下没了音，连脸上鲜活的表情都黯淡了几分。

武空岚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出了一只干净的手，准备接过耳坠。

不过在他之前，透着粉色的指尖先一步挑走了那颗耳坠。

身披白色睡衣的凌烨披散着一头秀发，脸上虽还有些苍白，看上去却有生气多了。他自然而然地朝武空岚笑了笑，随手将耳坠挂回了左耳上。

红色衬白，映在武空岚眼里，刚才那点暧昧的情愫再一次如水涌来，唇齿留香，让他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

两人间像是有什么气场，把宁墨和夏瑾的脸映得青一阵白一阵的。

宁墨：“……”

夏瑾：“……”

刚才的两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这一顿饭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包括而不限于：宁墨炒菜的时候不小心被勾出了绿火，把几块肉烧成了黑炭；夏瑾极具创造力地把糖和盐等比例加入了清蒸生蚝里，吃一口当真是印象深刻；就连凌烨也来插一脚，平日打架时飘逸柔顺的长发一会和蒸笼绞到一块，一会往锅里掉，幸亏武空岚眼疾手快，及时把头发捞到了一边，才得于幸免。

武空岚坚决地把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先生推出了厨房门。托这三位的福，成功让他回想起了小时候童漓和凌烨一块给他夹菜的地狱绘卷。

今天这厨房，除了他自己，谁也别想进！

被撵出来的三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夏瑾不满地嘟着嘴：“只是想给他帮帮忙，至于吗……”

连空想域都开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宁墨：“我果然还是不太会控制火焰……”

一阵鸦雀无声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两人一块看向了一声不吭的凌烨。

夏瑾：“说起来……刚才那会儿先生为什么是从浴室走出来的？”

凌烨微笑看着她。

夏瑾：“还有，武空岚还一身水守在浴室门口，他趁做饭间隙，额，去……去干了什么？”

凌烨依旧微笑着看她，不知为何，夏瑾隐约从中感到了一丝危险。

宁墨立刻懂事地挪开了眼神，瞟向了虚空中的某个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夏瑾：“……”坏事儿！

客厅一片死寂，在夏瑾坐立难安到考虑要不要让泪柳给她开个地缝逃走的时候，武空岚终于把午饭端了上来，解救了欲哭无泪的她。

下午三点半，谁也不知道这一顿吃的到底是午饭还是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