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两年又三年,不知不觉间,岚拉扯着两个弟弟妹妹,已经在这片漆黑的深渊中挣扎了七年,从土地面积来看,只差一层,他们就能触及这里的核心区域。
“十七层……哈哈,十七层……”
岚颤抖着声音,不知是笑还是哭,浑身浴血地瘫倒在地。
到了这个阶层,晦物实力已经逐渐恐怖到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超高的反应与计算能力,一击必杀的战斗方式和完全不遵循物理规律的移动速度,每一次都是那么令人绝望。岚努力了几十次,濒死了几百次,精神力耗尽了无数次,终究是以自身形体全部消解为代价,杀死了那棵长了一百多个脑子的枯树。
露露提娅慌里慌张地帮他捡起到处散落的血肉,试图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拼着拼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哭什么?”岚本因为精神力的过度消耗,本就头痛欲裂,被她这么一哭头更是要炸了一般难受,偏偏他还不能责怪这姑娘,只能艰难地抬起一只还算完好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露露提娅抹了抹眼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即使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的诺登斯,也沉默不语地坐在他身边,好久也没能如往常一般说出一句揶揄他的话。
如果换他上去,真的能抗下那棵枯树哪怕一次的攻击吗?
岚吐出一口混着血沫的浊气,伸出另一只只剩骨头的手,朝天盈盈一握。
漆黑的天空瞬间风起云涌,黑云随他的心意聚集,为此处天际之下的土地降下了黑色污浊的雨。
他已经可以控制这里的天气,降雨、打雷、刮风,皆可随心而动,可他仍对那条送他进来的裂缝毫无头绪。这似乎是头一次,他对探索下一层这件事产生了莫大的恐惧。
再去挑战下一层,他就要再承受死亡成百上千次的折磨,剜骨抛心,不过如此。
如果……如果即使到达了十八层中心,也没有回去的希望呢?如果他们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的呢?
岚一直不敢去想这种可能性,但此时,他不得不去直面这残忍的未来。
“露露。”他一挥手收了天上的落雨,轻声喊道。
露露提娅“欸”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说过可以让我看到未来的事,对吗?”
露露提娅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但万事万物皆有尺度,”她认真地盯着岚的眼睛说,“窥视未来是要用代价衡量的。”
诺登斯也凑过来,好奇地问:“要付出什么代价?”
露露提娅抿唇,无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看不到未来,我可能没有勇气迈向下一步。”
岚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两人的心里。诺登斯只觉胃里有苦水翻涌,堵在他的嗓子眼里,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人整整七年的风华正茂,皆埋葬于这漫无天日的厮杀中,大概换谁都坚持不下来。唯有岚,一边护住他们两人,一边将那渺茫的回去的可能性作为吊命的绳索,而此刻他们就要走到这里的尽头。
即使他从来都置身事外,也不敢去想,如果到了这里的最深处,却发现回去的希望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对岚来说会有多绝望。
“我知道了。”这回竟是露露提娅率先做出了回应。
她的金色长发随风飞扬,扫过诺登斯的面庞,也占满了岚的整个视野。
金色的表盘与齿轮是一瞬间出现在她的背后的,繁复而华丽的花纹遍布四方,云纹仙鹤、龙腾凤鸣、梅兰竹菊,或是四叶茛苕、鸢长狮鸣、橄榄飞鸽,皆绘于遮天蔽日的表盘与旋转不休的齿轮上。齿牙交错,飘飘忽悬于天际,尽显神圣与庄严之象。
一轮太阳似的金属环饰悬于露露提娅脑后,她缓缓睁眼,一双金色的瞳孔直直忘入了岚的灵魂深处,如玉般纤指轻轻点上岚的眉心,此刻的她,似乎当真成了高天上受人敬仰,悲悯万物的神明,令人无比陌生。
“岚,我将赐予你一次通往未来命运节点的机会,你准备好了吗?”她的声音华贵如金器碰撞,又如美玉低调内敛,唯独不见一丝情绪起伏。
岚竭力把自己从对露露提娅的震惊中拉回,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庄重地确认:“我准备好了。”
露露提娅垂眼,命运的齿轮相互啮合,一寸一寸地旋转起来。
命运之轮停在了数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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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黑一亮间,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冲入了岚的耳朵。
华灯初上,灯如海,千街烁。雕栏玉砌的窗沿旁,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背对他而立,腰系白玉绅,配长剑,挂香囊,如瀑般的墨色长发高高束起,玉树临风,只一眼便足见那人的意气风发。
他似是察觉到动静,转身向岚所在之处投来惊鸿一瞥,眼尾深黑高挑,带着一点勾人的金影,像是晴天洒下的暖阳一般熟悉又陌生。
站在原地的岚一呆,被千刀万剐也未曾流泪的眼眶,竟是瞬间湿润。
“阿岚?”佩剑的长发青年看到他的一瞬间,声音微微颤抖,错愕地盯着眼前人。
正当他想走近看看时,突然,另一个脚步声响起,一名侠客模样打扮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揽住了长发青年的肩。他黑衣覆甲,长靴修长,同样身姿挺拔,英姿飒爽,一看就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同龄人。
岚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本能地向前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触碰那难以企及的幻梦。
他当然没有成功,可是出乎意料,黑衣少年揽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声音温柔,低声和眼前人交流的同时,悄悄地了回头,向岚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没等他再看模糊在灯光中的身影一眼,人声鼎沸的烟火气便残酷无情地褪去,岚被迫从此处节点退却,沉入寂静的黑暗中。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金色的露露提娅,却不想睁眼看到的却是另一副景象。
兵戈相交,肝髓流野,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仿佛让岚回到了待了七年的深渊中。
剑光清冽,在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腕一转一翻间,成片的敌人如韭菜一般被收割去了生命。但执剑人仍在被成百上千的敌人围攻,寡不敌众,他挣扎许久,终是一身灵气耗尽,跪倒在地。
敌人争先恐后地举起武器,径直朝那血肉模糊的身影刺去。
不要!
岚挣扎着从万千人海中伸出手,徒劳地想要阻止那即将刺入身体的刀枪。
绝望间,有人替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那人一身红衣,任由武器穿胸而过,纹丝不动地挡在那个脆弱的身影前。
他嘴角溢血,小心翼翼地抬手抱住身前人,生怕他被从自己胸口穿出的利器伤到。
无色的领域以他为中心展开,在天地万舍无声无息褪色之时,他轻轻抬起自己艳红色的眼睛,径直朝岚所在的地方看了过来。
两人无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岚又一次失去了视野。
这次……又是什么节点?
万民跪拜,天地肃静。
威严的皇宫瑰丽而绚烂,高高在上,白玉阶两侧金色幡旗飞扬,皆绘着标准而庄严的国徽,代表着此世无可撼动的威严。
黑衣龙纹,冕旒流苏,站在最高点的男人冷酷如冰,浑身肃杀气息外放,不加掩饰。他不必言语,只是站在那里,便无一人敢靠近。
岚几乎要认不出来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他站在芸芸众生中,贪婪地盯着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皇帝,一刻也不敢错过。
可那抹身影并未停留太久,他只是漠然地瞥了眼芸芸众生,终是长袖一挥,迈入了煌煌宫殿之中。
岚缓过神,将粘在那位皇帝身上的目光撕下来,目光扫向周围,试图找到在这个命运节点中的自己。
“别找了,小子。这会你死着呢。”
略显成熟的自己的声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岚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大概率是又归于天地了。
时间紧急,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有以后吗?”
“我怎么知道。”那声音恹恹,似乎对自己的境况混不在意。
“可是先生他……”
“他从来都不是脆弱的人,现在的我们,都还有太多事要做。”
“……”
岚不知该如何回应。
“呵。”脑袋里的声音轻笑一声,似乎是在安慰他,又似乎在劝诫曾经的自己。“别太担心,小子,看看这片天地吧,不必囿于对未来的恐惧,当你足够强大时,自然能将一切握于掌中。”
当色彩再次褪去时,岚隐约听到脑子里的自己低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即是天地。”
他的每一句话都云淡风轻,却让岚无端生出了些悲戚之感。
就好像,凡间的一切贪嗔痴恋都与他无关了……
这里……又是哪里?
岚捂住因多次穿梭命运节点而发懵的脑袋,艰难地看向眼前的画面。
……
这是……什么?
“哈……哈……”
岚大喘着粗气回到了深渊之中,脸上还泛着些不正常的红晕,他抬起头,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金色。
露露提娅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当头棒喝,瞬间把岚的思绪拉回了正轨。
“露露……我……”
他话未说完,露露提娅便又将细指点上他的眉间,平静道:“现在,你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岚的眼睛倏然睁大。
一条金色的裂痕悄无声息从他的眉心蔓延,岚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身体被层层粉碎的声音,和曾经被切砍的感觉完全不同,这种感觉就像是石头被小锤一块块敲碎成粉。很不巧,他就是那块被敲碎的石头。
细碎的金粉从岚身上散出,他的发丝、眼睛、皮肤、牙齿、骨骼尽数粉碎,清风一吹,他便消散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诺登斯伸手试图去抓住岚的躯体,却什么都没抓到。而整个过程,露露提娅没有露出半分惊讶,只有眼角处悄然落下了一滴金光熠熠的泪水。
她身后的大型钟表和齿轮纷纷坠落,片刻间消失不见,头发的光也黯淡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蔫巴巴的,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露露提娅。
“你都干了什么?!”
诺登斯对露露提娅怒吼道,当他回神时,岚甚至连尸体都未留下,离别到来的太突然,他甚至有些回忆不起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愤怒、恐惧似无底之沙蜂拥入他的心脏,他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窥探了往后的未来,这是……对应的代价。”露露提娅往后缩了缩,嗫嚅着解释,可此时的诺登斯哪能听的进去,他盯着瑟缩的少女看了很久,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思绪终于让他不堪重负,颓然跪倒在她的面前。
“露露,怎样才能让他回来?”他紧握着少女的手,声如泣血。
一边是粉身碎骨的兄长,一边是一言不发的小妹,他茫然地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我们……替他走完最后一层。”
诺登斯动作一顿,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你说什么?”
露露提娅眼神坚定,伸手虚虚抚摸空中四散的金色粉末,声音笃定,不容置喙。
“命运不会被轻易更改,岚哥既然能进入今后的命运节点,就不会止步于此,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的。我们在他身后躲得够久了,现在就由我们为他扫清最后的障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