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朔 第41章 红与黑

“这位先生，您好。”

穿着华丽紫色连衣裙的女孩从遮天蔽日的炉子后面缓缓踏来，一甩卷曲的长发，语气婉转中又有些娇纵，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与她仰头而视的长发男人。

“擅自损坏他人物品，似乎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呢。”

“你的东西？”凌烨扫了眼满地狼藉，有人的尸体，亦有机器的尸体，但最终还是他们以人数略胜一筹，有不少幸存者围坐在地上，正以一种仇视的目光盯着少女。

“机械教会的候选人之一——塔柒雯小姐，对吗？久仰大名了。”凌烨平易近人地和少女闲聊道。

少女面色从容不迫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她警惕地盯着凌烨，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因为在未来的二十年她会在世界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因为她会成为机械教会2031-2047年间真正的掌权者。

凌烨只是淡定陈述：“因为神知道一切。”

“笑话！神？不过是一群把自己塑造地神通广大的政客罢了！”

塔柒雯听后，癫狂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淡紫色的指甲一指那些幸存者们，冷笑道：“从你们等船开始，就只是待宰的猪羊，是上层的养料！你们信任他，为他而死，却不知自己不过只是从一处骗局跳到了另一处骗局罢了！”

经过一上头的热血冲动后，不少人已经冷静了下来，此时被她这么一提，再看着同伴们毫无生气，倒了一地的尸体，人们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搅动起来。

“她说得是真的吗？那些人的死亡难道就是真正的死亡，而不是通往神的身侧吗？”

“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就真的只是为了场骗局吗？”

……

凌烨像是没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而是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塔柒雯小姐，这鼎炉子可以将他人信仰转化为实质上的力量，信仰越纯粹，转化为的力量越强，对吗？”

塔柒雯秀眉蹙起，沉默以对，但沉默已是最好的答复。”

“所以，我想问问你。”

凌烨语气骤然变冷。

“华国人、华国传统的炼丹炉、八卦阵，究竟是什么，让你对华国的元素这么感兴趣？”

闻言，塔柒雯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为什么是华国？当然是因为……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的时代！是科技的时代！所以我才会选择这个国度，这个神明皆陨，却仍屹立不倒的无神之国！八卦阵……炼丹炉……多么有趣的发明，阴阳逆转，福祸相依，这正是我想要的！”

塔柒雯有些激动地看着遮天蔽日的大炉子，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在与人分享宝物的小女孩一般，语气轻快又明亮，但很快，她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凌烨那冷到彻骨的眼神。

男人似乎已经抛却了最初的尊重与礼貌，眼中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杀意。

“不，那些只是伪装，真正让你参考并使用的是源于华国古时的一种秘法，‘三千杀’。”

当这个词被提出时，塔柒雯脸色骤变，她果断地拔枪，开枪，高速移动的子弹穿破空气，直朝凌烨的心脏而来。

凌烨一错身，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让子弹擦着他的衣服而过。他踱步上前，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自愿为你而死的人能供予你神的力量，真是方便的方式。可惜，草菅人命，杀人如麻……”

“闭嘴！你不过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凭什么否认我的成果？”塔柒雯又一枪打出，再次被凌烨躲过。

黑色的发丝稍微有些凌乱，衬得凌烨的皮肤白得吓人，他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略有些怜悯的表情，语气笃定。

“就凭，神不会放过你。”

塔柒雯到底还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女孩，被他这么一唬，一时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让她的身形暴露在了某处狙击视野之内。

此刻，窥视此处已久的科林干脆地扣动了扳机。

女孩的膝盖处飞溅出一串鲜血，这一枪来的太突然，疼痛与无力感逼迫她跪在了地上。但在众人眼中，她看起来却像被降下了神罚，朝凌烨下跪的罪人。

众人的情绪一下子又被带起，立刻有人带头喊道：“杀了她，敬奉神明！”

“吾以吾血，歃祭吾王！”

一人带头，剩下人便跟着喊起，一声盖过一声，塔柒雯面色铁青，阴狠地盯着每一个叫喊的人。

“你们，都会成为柴火。”她低声呢喃。

金属色泽逐渐爬上她的长裙，塔柒雯抬手一扬，繁复的淑女帽和蕾丝裙便随风而去，只余贴身的战斗服。不等人看清她那曼妙的身姿，无数金属便从她脚下蔓延而上，如同一棵快速生长的巨树，开枝散叶，层层叠叠，直至参天。待合金树生长完毕，便有不同的热武器从枝杈中生长出来，像丰收的果实般硕果累累地挂了一树，昭示着合金树恐怖的杀伤力。

怪不得这船里只有一个武器库，原来是根本不需要，只她一个人，就是一座恐怖的炮塔。

科林暗骂了一声，不甘道：“我刚刚明明瞄准的是她的脑袋，都怪这瞄准镜不行！”

武空岚没搭他的话，他的目光锁定在高处枝桠上那个小小的人影上。只见那褪去伪装的少女纤手一指，便有无数火炮直冲凌烨所在的位置而去。

糟了，凌烨！

火炮如彗星坠地，滚滚而落。在这样的攻击下，无人能幸存。

火光冲天中，武空岚叮嘱科林待在原地，自己则顺着粗实的铁链攀下。他先是卡了个视觉死角，拽着炉子的八角顶下落，再是扣住炉上的花纹作缓冲，几个跃步便来到了地面。

火力太猛，一接触地面，武空岚便只能拿炉子做阻碍，被困于一方空间内，动弹不得。

他看到刚才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几乎在一瞬间变成了四处横飞的尸体，像是摔在地上的南瓜一般，与砖块、钢筋混合成一团团脏污，与那参天的钢铁之树相比，人的躯体实在过于渺小，顷刻间便随塔柒雯的一时兴起灰飞烟灭。对于这样的场景武空岚无力阻拦，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这是梦境的同时，他艰难地在火光冲天中睁开眼，寻找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待寻找的想法逐渐强烈，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这一瞬，周围的炮火声突然如潮水一般褪去，听力、视力等感官一时被拔高至极其敏感的程度，一根被溅起的手指从他眼前划过，竟连血珠的痕迹都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他的空想域不是已经被梦主封住了吗？

不……不是错觉。

武空岚从炉子后探出头向上看去，正好能看到塔柒雯悠哉地坐在一处枝杈上，她的膝盖上本该有一处枪伤，此刻却被金属覆盖，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她表情淡漠，对地面上的惨叫声无动于衷，只是在不停地、机械式地开炮。

他和塔柒雯之间的距离至少有十几米，却能把她最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为什么？

“咣——”

又是一发炮火在身侧炸响，可怖的冲击力袭来，武空岚抬手阻挡，却并未感受到任何冲击力。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用空想域抵抗外力攻击一样。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好像是……接触到这个大炉子的时候？

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能力，华国陨落的四位神明、八卦阵、炼丹炉、还有那个不知所谓的“三千杀”……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等梦境结束，他一定要找人问个明白！

武空岚思绪一动，将莫名其妙出现的力量汇聚于眼前，避开火光，锁定了凌烨的位置。

一发又一发的炮弹在地面上无差别轰炸，却有人孑然一身，不退不避，他黑发如洗，衣衫褴褛，此时微微扭头，只留下一张引人遐想的侧颜剪影。

所有炮弹从他身侧擦身而去，似乎将其遗忘一般。

“凌烨！”

随着武空岚一声喊，凌烨身形一动，翻身躲避，与无数火炮擦身而过，直直朝武空岚跌来。

武空岚急忙伸手接住了他，这才发现这人其实身上全是烧伤，刚才不动纯属是在硬撑。

“你……！”武空岚才说一个字就被凌烨用手指堵住了嘴唇，他稍稍抬头，显得耳垂上红色的耳钉格外显眼，原本黯淡的眼影，却在光与影的交汇处美得惊心动魄，眼中闪烁的微光与眼下鎏金交相辉映，直击人心。

武空岚心神一晃，差点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你们几乎清除了她的全部爪牙，干的不错。”凌烨凑到武空岚耳边，用有些虚弱但柔和的声音温声说道：“信仰已经收集，虽然只有三分之一，却也足以和她分庭抗礼。十分钟，是我能坚持的最长时间。”

他又往前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轻轻拍打在武空岚的脸上，宛若情人间的呢喃。

“用这段时间，制服她吧，最初的……神明。

“什么？”

武空岚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下意识发问，却被凌烨捂住双眼，推离了原本所站的位置。武空岚睁开眼，只能看到涛涛火舌席卷而上，舔舐着凌烨的身影，逐渐将他淹没在红与黄交织的海洋中。

此时的高天之上，又是一声枪响。

像是随手拍死一只蛾子般，几根铁刺从塔柒雯身侧长出，轻轻松松地挡下了科林偷袭的子弹。

她冷笑一声，玩味的目光随即精确地转向了科林的藏身之处。

不好！科林心中一惊，当机立断收枪转移，一刻也不敢停，果不其然，半秒后一连串的火炮从他身边炸响，毫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这么小的屋子内，科林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被地上的尸体炸了一身血。他来不及纠结身上到底是谁的血，一刻也不敢停，马不停蹄地去寻找来时的空间小方块。

找不到，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跳进来的？

在肾上腺素急剧飙升间，科林下意识回头看去，他的视线穿过层层火光，几乎要被晃出泪来。正是在这模糊的光线中，他对上了塔柒雯嘲弄的眼神。

黑不见底的炮筒对准了他的脑袋，其中有光逐渐汇聚成型，即将宣判他的死亡。

科林徒劳地抬起手臂掩住脑袋，紧闭双眼，却迟迟未等到死神的镰刀。

再睁眼时，他看到了塔柒雯脸上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少女微弯的眼睛此时睁地大大的，她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骇然而恐惧地盯着本应被轰成灰烬的地面。

一人长发猎猎，身上的衣服被燎出了几个孔洞，却仍给人一种潇洒不羁的错觉，结实的肌肉线条随着衣服的灼烧被突显地格外流畅，彰示着他不俗的力量。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像是切豆腐一般，直直插入了合金树的主树干中。

长发的男人？是谁？那个自称神使的人？不……不对！

一红一黑，两色的瞳孔随男人的抬头显现，既像是蝶翼臀角点缀似的眼状斑，像是孔雀羽上震慑敌人用的彩斑，又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轻而易举地，便能将与之对视之人的灵魂拉入其中。

塔柒雯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当她对上那个人的眼睛时，一片泫然欲泣的红色天空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其上黑日照彻原野，生命消退，天地片刻间只剩红黑两色。

不……消退的不止是生命！

“我的合金！”她下意识喊了出来，原本凝聚在一起的金属粒子骤然逸散开，整棵巨树，如同引发的什么可怖的链式反应一般，从根部开始无可挽回地发生湮灭，一环一环，势不可挡，即使拼命调动力量来补救也无济于事。看到这一幕，塔柒雯面上血色褪尽，她再也顾不上科林，立刻旋身从树干上跳开，擦着发丝躲过了那一串的连锁反应。

几根新长出的金属从青铜制的炉子上伸出，化作柔顺的条缎，揽住了她下降的身躯，然而还未等塔柒雯站起，便见刚才还在地面的身影已出现在她的上空，赤手空拳，直锤而下！

塔柒雯立刻闪身，在她的一边，以武空岚为中心，强大的气流混杂着被暴力破坏的铜屑轰然绽开，坚固的铜炉霎时从中间区域被砸成薄薄一片。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你是谁？为什么也会拥有神的力量？”塔柒雯抹了把头上溢出的冷汗，质问眼前人。

“你见过我的，塔柒雯小姐。”武空岚拨开疯长的长发，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见塔柒雯缓缓睁大了双眼，他补充道：“就在之前的某间屋子里，你忘了吗？”

少女的身躯微微颤抖，她仍在不可置信地问：“我记得你，为什么，你明明只是普通人，也会拥有这些力量？”

武空岚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解释道：“这不是你的杰作吗？替换概念，将自己与‘神’的身份相绑定，人们信仰神，便是信仰你。……这很好理解，我也用了同样的方式。”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只有三分之一的力量！”塔柒雯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骤然暴起，她用与科林如出一辙的方式将钢制的武士刀凝于手中，不要命般地朝武空岚冲上来！

“去死！”

塔柒雯一声怒喝，调动全身细胞欺身而上，大开大合的打法，一点力气不剩地挥刀，每一击都实实在在地疯砍在武空岚身上。

武空岚面无表情，淡定地抬手阻挡，谁想塔柒雯凝出的刀刃太利，伴着神力加持，当她用尽全身力气由上而下斩去时，竟整整齐齐地将武空岚整条手臂切了下来。

看着自己的一只手掉落在地，武空岚面上微动，却不见惧意，而是生出了些熟悉。

塔柒雯脚步一转，双手握柄，长刀势如破竹，目标明确地刺向武空岚的心脏。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三分之一的信仰，我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你吗？”

呲血的断口处，肌肉组织不断蠕动组合，几息之间，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胳膊便重新生长出来。

在武空岚的对面，塔柒雯惊恐地看着从自己胸口伸出的手臂如同有自己意识一般，死死拉住她往前刺出的手腕。多余的手臂纤白而细腻，那就是她自己的手臂！

没等她回神，又一条手臂从她背后伸出，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摁在了布满灰尘与脏污的地上。

现在的她狼狈不堪，倒是她曾看作燃料的普通人别无二致了。

“来自地狱的十八层阶梯，我爬完了十七层，你猜猜，我为什么留下了一层？”武空岚微微倾身，认真地问起眼前的少女。

塔柒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不服输地对他怒目而视。

“因为有人替我接下了最后一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的名字叫诺登斯。被你随意拉出当挡箭牌的、名不见经传的神明，似乎也注意到你了。”

“于是他向你我，投来了漫不经心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