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逐和肖允都愣住了。
虽然程惜没有明言,但他们默契地意识到,程惜口中所说的那一位当年犯错种下苦果的神祗,就是蛰伏在他们处里的“应阳”。她曾经失手种下的因,如今便理应亲临接受因此而结出的果,这就是因果。
君无戏言,毋论神灵。“应阳”身上所背负着的责任、使命与因果,远要比他们能够看到的多得多,也沉重深远得多。
“本该死去的人,却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而本该活着的人,却阴差阳错地死了。命运待我如此不公,你们又觉得我如何能够甘心呢?”程惜微笑着,稀松平常地同他们追溯回忆着自己过往血肉模糊的伤口。
或许是一直以来委屈得久了,也从来没人心疼得紧地来哄着她,再血肉模糊的伤口也被眼泪和寒风给痛得麻木了。到现在再度回想起来,便也不觉得有那般的委屈难忍了。
曾经,她只是想要一个家,但是没有得到。后来,她想要一个爱人,可终究是求不得那人的姻缘垂怜。如今,她只想要理直气壮的活着。其余的世间种种,都不重要了——反正自始至终,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的泛泛情分罢了。
“只是可惜了蔺澄拼命想要记录下来的,隐晦地叙说给你们听的真相与心声,一直到她的**彻底消失,怕是都没有人能够听得出来了。所谓天意弄人,即是如此了。”
她转而继续轻飘飘地说着关于蔺澄的苦痛,言语之下尖锐着报复一般的讥笑:“你们再疼爱蔺澄又有什么用呢?她想要的,你们终究都没有给,甚至……等到她灰飞烟灭,你们都不曾真的懂过她。”
“到头来……她这个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小公主,和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疯子,结果是一样的。”程惜抬眼向他们轻笑了笑,杀人于无形地幽幽喟叹道,“这就是命啊。”
“有人听得到。”与此同时,正躺在加密ICU内病床上“装死”的阴阳默默在心里回答她道,“蔺澄,我知道了。”
“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在蔺澄之前哦。”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天花板上飘了过来,精通读心术一般看破了阴阳心底的答话,“所以,她是听不到这些的。”
那个声音的语气听起来单纯幼稚得愈发讽然,却是比院中一脸平静地与众人对峙的蔺澄更为懂得杀人诛心:“你们就算是要见面,也不会是在今天,以这样的情形见面的。反正,我是不会让事情这么发生的。”
是个理直气壮的小姑娘。
和先前假扮怨戾恶鬼来她家门前一阵闹腾的“恶灵应阳”截然不同。
阴阳没有开口应答她的话,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她,只继续装作是濒危重伤的活靶子躺在病床上,波澜不惊地这样想道。
那一边的程惜不知为何心头忽而闪过一阵悸动,她愣了一愣,垂下眼伸手轻抚了抚心口,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莫名其妙的安详微笑,对象不明地喃喃絮语道:“真的是……好久不见。”
“我知道你是谁——可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澄,你说什么呢?!”肖允蓦然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好像他真的在亲眼见证着蔺澄的神魂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般,不由得情绪有些失控地试图打断她的话。
然而,他失败了。程惜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对他所有或爱或恨的话语劝诫都置若罔闻。
“重新自我介绍下,我是从‘枉死城’回来的程惜。”程惜缓缓抬眸,目光幽深却犹然奕奕,眼底写满了执意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坦然与坚定,“我本就应该好好活着的,可是你们偏不让我活下来。那么,我就只能自己找别的办法活着了。”
“我成为蔺澄,便是为了能够在这世间好好地活着。既然现在蔺澄不能继续活着了,那我自然而然就不再做蔺澄了——我和蔺澄的故事,就这么简单。”
在程惜的叙述里,蔺澄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准确来说,只是一个她在人间的名义,一张用了不会被排挤出去或是问责追究的有效身份证。
在场的人员里,不仅有与蔺澄自小一起长大的蔺逐和肖允,还有不已处不少看着蔺澄抽条似的成长起来的长辈们,他们听了这话心里将会有多不是滋味,连朱子豪这样长反射弧的傻弟弟都能够切身体味得出来。
但从一开始便置身事外的程惜对此浑然不管,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上一段,接着便慢慢移动目光望向了自她“落网”时起即在阵法外岿然肃立的蔺逐,两汪秋水凝眸化雾,语气似是无比怀念地娓娓道:“阿澈,别来无恙。”
“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是觉得讽刺,还是觉得欣慰。”她有些失神地深望着蔺逐,同时也透过蔺逐,深沉且渺远地凝视着一个不是故人的故人,“十万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是所有人里面,第一个看到我的。”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程惜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又平地落下了一道教不已处猝不及防的惊雷。
“等等——!你说什么‘十万年’?!”来不及多假思索,贾页这一句瞠目结舌的惊问当即脱口而出。
程惜在众人震惊失语的视线聚焦里徐徐地荡漾开一抹不置可否的笑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眸色狡黠:“‘十万年’就是‘十万年’啊。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十万年’。怎么,你们还知道第二个‘十万年’吗?”
在这个几乎等同于默认的回答面前,所有人都随之静默了。
肖允心底一团乱麻,竟是愈加的迷茫起来。
依据蔺澄,不,是程惜的这一番话来说,蔺逐也是十万余年前巫界大浩劫中的人,所以现在的他往生轮回归来,重新站到了宿命的棋局之上。
蔺逐之所以站在这里,是有非他不可的原因的。
那么他呢?他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是非他不可的么?
万千思绪错杂纠缠在一起,肖允忽然想起了薄云起,还有他与薄云起不久前在走廊里的对话。他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在这一场宿命里,他和薄云起的定位是极为相似的——
无论是对于十万余年前的巫界大浩劫而言,还是对于十万余年后的人间恶灵祸乱而言,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之所以现在置身于这场浩大的宿命棋局之内,实质上为的是别的原因。
如今,薄云起的谜底仍然尚未揭晓,他的问题又紧接着纷至沓来。
“我从枉死城回来,你从人间回来,都挺好的。”程惜依然不为所动地继续着她与蔺逐,不,准确来说是宁澈的单方面叙旧。
“命数轮回,因果始终。兜兜转转过去了十万余年,老天爷终究还是把我们都带回了原点。”她眼神复杂地凝望着被她的话说得措手不及的宁澈,叹息似的轻轻问道,“她很快也要回来了。阿澈,你高兴吗?”
宁澈顶着程惜那他始终看不透的深幽目光,有心无力地张了张嘴,方才终于从喉间低低地压抑出了一声轻唤:“……小澄。”
“我不知道你口中指的‘她’是谁,也不知道你眼里透过我怀念着的那个人是谁。”他眼神定定地回望向程惜,毫不掩饰眼里不解与执着的情绪,说,“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不高兴。”
他的妹妹,就算他再不够了解她,她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宁澈的回应,在程惜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预想之外。
程惜闻言微微一怔,而后向宁澈嘴角弯了弯,报之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神情,仿佛是对他就此一笑而过的不以为然,又似乎是孤独而又灿烂的万年悲伤。
她所有的这些,都在他看不真切、破解不了、无法抵达的地方。
程惜仰起头看她头顶悬空流光熠熠运转着的来去鉴,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忽然兴之所至似的开始了平声念颂,神色沉静自若,语气自然熟稔,竟是出人意料的手到擒来:“天衍六道,源造化之气,结因果之数,阴阳轮回方知生死有命。天地往归,来去可鉴。”
她此时分毫不差念颂出口的,居然是来去鉴的生死有命诀。
“来去鉴神通广大至此,历经十万余年,仍丝毫不减神器之神威——可终究,也只鉴得来去定数,鉴不通透人心莫测。”她抬眸仰望着上空的来去鉴,像是在仰望着一轮晦暗幽夜之中的孤月,眉眼间落着如月色般皎洁与飘渺的寂寥。
也是在这个时候,蔺逐与肖允再真切不过地感受到,眼前亭亭玉立地被困在困阵中心的,不是他们一同长大的蔺澄妹妹,而是十万年前历世而来的巫界巫女程惜。
此后,往生轮回也好,地府惩戒也罢,他们期待着终有一日与之重逢的蔺澄妹妹,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离经叛道”的选择,就此自甘堕落地消失毁灭在了宿命的漩涡里。
……
“人心,只能靠人心去捉摸。其他方式看到的,不是片面就是假。应阳,你连人都不曾是,自然是看不通透这些的——不如,就由我替你去探一探好了。”阴阳听见那个名叫“四喜”的小姑娘毫不忌讳地凑到了她的床头,这样头头是道地同她说道。恍惚间,她竟觉得这些话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差不多到时候了。”即使没有阴阳的回应,四喜也丝毫不觉得尴尬,依旧孜孜不倦地自顾自碎碎念地交代着,“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对不起啦。”
她看了眼窗外来去鉴月华流火般的光亮,眨了眨眼睛,而后心情颇为欢喜和愉悦地正式宣布道:“从今晚开始,我就是不已处的‘应阳’了。”
傍晚的暮色自地之垠沉没,云霞散去,阵法平静,真正的月色被借来化作了困住程惜不得逃脱的枷锁。
ICU加密病房之内悄无声息地与这一切隔绝开来的阴阳和四喜,各自怀揣着不可向对方言说透露的秘密,沐浴着静谧而又祥和地降临的如水夜色,在同一具人类躯壳内和谐无恙地纷纷入了梦。
至此,由梦境之主孟茉大人奉命亲自设计、布局与监督的命运角逐,开始了。所谓浮生一世,是梦是醒,是人非人,是结是解,皆在一心一念,明冥之中。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引用了句纳兰性德的词,这句本身就很有名啦。在本文中的语意和原文的有所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无论是程惜还是蔺澄,与宁澈都不是词里的情人关系[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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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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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第579章。一世一白(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