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第572章 第572章。一世一白（4）

继城区医院的长廊很安静。

它是蔺逐去过的医院中最安静的，由内而外都透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感，如今让人觉得安心之余，更多了几分扑面而来的压抑和沉重。

作为一家救死扶伤的医院，它空荡荡的，不是没有病人，只是病人们和看顾的医护人员们都很安静，即便是前来陪伴病人的亲属朋友，也都和他一样，各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蔺逐此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继城区医院内这样的安静和沉默，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这是一种人类极致的理智与冷静，也是一种面对生死熟能生巧的经验与漠然。

继城区医院距离迎春庄不算太远，在蔺逐等人抵达继城区医院没多久，宁扬也赶到了。现任宁家家主宁扬同志龙行虎步地踏入长廊，一抬眸便看到了自家亲侄子陷入沉思的冰山俊脸。

宁扬心底颇为无奈。他们家阿澈啊，什么都好，就是想得太多了。也不知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是在一起的人会相互影响，阿澈和肖家那小子，都心思细密复杂得让他觉得：他们俩的一段思路，少说也有九曲十八弯。

但孩子们的路，到底还是得孩子们自己来走。既然他们需要自己去经历，他这个做亲叔叔的，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能够出手干预和影响他们自己的成长。他只能怀着殷切的期望，默默地支持着他们成长，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得出自己的答案。

宁首长暗暗轻叹了口气，抬步走到蔺逐的身边坐下，神色观之与往常无异地伸手拍了拍蔺逐的肩膀，语气稀松平常地和他打招呼道：“阿澈。”

“叔叔。”蔺逐见宁扬出现，这才主动脱离了纷乱沉吟的思绪，肉眼可见的眼神亮了亮，让作为长辈的宁扬很有成就感地心中暗爽了一番。

“都没事吧？”宁扬用目光仔细地扫视了一番蔺逐周身，见虽有沾染血迹但不见重伤，并且蔺逐神色如常，生理体征上也不见有憔悴之色，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抬眸望了眼身侧廊门的另一侧。

宁澈毕竟是他最为亲厚与尊敬的兄长宁飞留下的儿子，宁扬在面对宁澈的时候，总会比对待别人更多几分温和与耐心，仿佛是在努力为宁飞弥补着孩子什么。再加之宁澈自小便靠谱且懂事，基本不需要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操心正经事，所以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索性默契一致地专注于亲情层面的经营了。

即便是有正经事当头，办公素来严肃认真的宁扬首长也能理所应当地将自家亲亲侄儿列为例外。更不用说，这次宁扬本就不是行动计划的总负责人，他想着横竖都有薄家太子爷镇着，他一个听令打配合的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关心下自家好久不见的亲侄子好了。

在他的亲亲侄儿面前，先叔叔，后首长！

宁扬首长难得傲娇了一把，这般理直气壮地默默想道。

不过，人无完人。宁扬还是对自家侄子心怀诸多不满的，只是目前的情形下，亲叔叔的爱意压过了他想要批评宁澈的心，故而一时没有发作。

比如说，如果不已处没有查到顾家在暗中搞事，阿澈那臭小子根本就想不到回家！他们家真的是再开明不过的了，做家长的就算再担心顾虑，也不会瞎插手干预孩子们的人生，既不联姻、催婚，事业也由得孩子们听凭自己的心意闯荡……怎么孩子们还一个个地沉迷事业，都不常回家来呢？！

对此，孤独的老父亲兼老叔叔宁扬先生表示万分的悲伤难过。

你们这群臭小子臭丫头们要是平时多惦记着回本家些，过年时候的压岁钱就噌噌噌地翻倍了你们知道么！！！

叔叔心里苦，但叔叔不说。还得维持着叔叔过来人的端庄姿态，支持和引导自家面临人生思考题的亲亲侄儿——叔叔是真的很不容易哇。

蔺逐默了一默，嗓音沙哑地低声答道：“我不知道。”

在宁扬面前，蔺逐选择了坦诚。

他不知道此时的应阳会不会有事，也不知道之后的恶灵事件处理会不会没事。他相信来去鉴和继城区医院的能力，却仍然不明何故地由衷地感到难过，或许是为了自己“不知道”的茫然无力而难过，又或许是为了人间恶灵弥漫的劫难本身而难过。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闷葫芦！就算是愿意和家长说实话，也是和挤牙膏似的，问一句，说一句。宁扬不禁接着默默腹诽蔺逐道。

这是宁扬积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为人家长的经验了。并非是他真的为老不尊，喜欢腹诽挑剔孩子，“偷偷说孩子坏话”。这其实是一个缓解家长自身担忧和焦虑的法子，本质是转移注意力或是本能关心的重点。

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己家的孩子，舍不得说出口，心里又难受，憋着憋着，就物极必反地成了心底画风跳脱的吐槽弹幕了。可外在表现上却丝毫不露，仍是一声不响的纵着。

——老宁家的人啊，都闷，都倔，都慢热，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同时，灵魂里却又生着真正的温柔。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宁扬无奈，只能主动发问，“能和叔叔说说吗？”

“……”蔺逐再度陷入沉默，似是在思忖着具体从何说起，又似是在用实际行动表明“不能和叔叔说说”。

就在宁扬默默长叹了一口气，想要主动放弃的时候，他听到蔺逐低声反问他道：“叔叔以前，听说过多少关于来去鉴的消息？”

“总府之中，不曾听说。”宁扬沉思回忆了片刻，回答他道，“但在宁家之内，你蔺家姑姑和姑父的师长口中，确实曾有所听闻。”

蔺家姑姑和姑父的师长，便是觉甯巫祖何家之后的何盏悦与何决明。来去鉴是大巫神留下的神器，何家作为现任巫神座下的族门，对此知情倒是不足为奇。

至于宁家……是因为不已处的缘故么？不已处由来已久，相关的巫界前辈与非人类前辈自是不少，他们或有合作，或曾共事，人脉错杂下来，有谁曾与支持不已处良久的宁家泄露过来去鉴的信息，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仍本能地对此觉得有些古怪：“宁家……是如何知晓来去鉴的？上位者圈子内的领导者都知道吗？”究竟是历史的哪一段事实，被刻意的有所隐瞒？

宁扬仔细斟酌了下，答道：“总府应该是知道的。”

“但多年来未曾有风声露出，想必知道的人是极少数。我推测，人间上位者圈子内，或许只有总府的最高层对此知情。”

“包括薄家？”蔺逐顿了一顿，问出一句恍若废话的问题。

“当然包括薄家。”宁扬并不是很明白蔺逐的思路，颇为不解道，“我既然能作为宁家家主对此知情，那么作为人间当今的第一大家族，薄家当然对此知情。”

话一说出口，他便大概猜到了蔺逐会有此疑问的客观出发点，补充解释道：“薄云言作为薄家的嫡长子，同时又是薄家后辈之中最出色的，早年间便被确认是薄家的下一任掌权者了。他若是对此知情，且由于他父亲的缘故知道得比别人更多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都有传言言之凿凿地预测推断说，总府一把手位置的下一任主人，也将是这位。薄云言“太子爷”的威名，可不是凭借他父亲薄周复的声名地位得来的，而是依靠自己实打实的本事，被外界或惊羡或敬仰的种种目光与评价“夸”出来、“怕”出来的。

——依然是一无所知，一头雾水。

蔺逐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他忽然想起薄云言与他们一同念颂咒诀后，他与应阳之间来去鉴上浅浅浮现的那一行神秘流光淌成的“无解”。

“叔叔，若来去鉴谓之曰‘无解’，是为何意？”念及至此，这样一句问话便已然脱口而出，问得蔺逐和宁扬都情不自禁地愣了一愣。他们都不曾预料到，蔺逐会向宁扬问出这样的问话，没头没脑，纯粹的随心所至。

但是叔叔对此很满意！

终于感受到些许作为长辈为自家晚辈指点迷津自豪感的宁首长语重心长地回答蔺逐道：“那得看，你先前向来去鉴询问的，究竟是什么了。”

蔺逐不知道。

他不知道来去鉴所谓之“无解”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先前曾向来去鉴询问过的是什么——究竟是不破结界无解？生死有命无解？凝时咒无解？定坤咒无解？还是应阳无解？蔺逐无解？恶灵无解？人间无解？

何所谓“无解”？若是“无解”，又有何可以作为？

“既然来去鉴回答的人是你，那么答案也自然只能由你自己去解。叔叔依然帮不了你什么。”叔叔为此感到挫败，却也发自内心地觉得骄傲与信赖，“阿澈，你应该知道的——叔叔一直在等你回来。”

只要有叔叔在，即使你回了宁家，也可以继续做你喜欢的事情。

所以啊，阿澈，你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做“蔺逐”，于你而言，真的很重要吗？那么，“宁澈”呢？“宁澈”无法承担这一切么？你有没有反其道而行之地想过：或许，这是一场唯有“宁澈”才能够解决的命局呢？

宁扬温柔而又耐心地注视着眼前的孩子，千言万语悉数在心口盘旋，到头来，却只说出了这么暗藏着殷殷期待的一句。

蔺逐望见了宁扬眼底掩映着的殷殷期待。

他喉结上下轻滚了滚，一时之间心头百感交集。

此时仿佛所有应答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蔺逐直视着宁扬饱含深意、欲说还休的殷切双眼，慎之重之得宛若承诺起誓一般地回应他道：“叔叔，我知道的。”

因为自己，叔叔和爷爷他们默默顶着多大的世俗压力，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他们从来不说，一如既往无条件地支持着他去走自己的路。他也从来不说，却时刻谨记在心，不断努力成长着，尽量让他们能够安心。

这便是他们宁家人的脾性，从老到小一脉相承。谁也不说，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会因为自己而想要去奈何谁或是改变谁。

他们是彼此尊重的家人，是彼此不言不语但是始终存在的坚硬后台。

等处理完小澄的事情，我就回宁家。

蔺逐在心里暗暗允诺道。

传承，从来都不是一代人的事情，但始终是一家人的事情。宁老爷子到宁飞，宁飞到宁扬，宁扬到宁澈，或好或坏，或早或晚，都是传承。好在，宁家值得。便是死了，没有了，也值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2章 第572章。一世一白（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