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子夜过后, 城外那惹人心烦的狗叫声终于消停了,对方毕竟也是肉/体凡胎,总得歇口气润润嗓子。
大晚上的叫骂只会扰人清梦, 养足了精神, 白天哭嚎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
别说,他还挺懂得厚积薄发、以逸待劳的道理。
燕山在城门口留了一队兵卒待命。
亲卫一共给他寻来了四匹马, 两头牛, 三三成组,一分为二。
一组由观行云领着去往西北方,一组则是观亭月自己牵引,到东北方向去。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星月,饶是毒烟比及前几日已经消散不少,这短短的十丈距离仍旧难以视物。
不知那黑衣人在他的安全圈内是否睡熟了,从观亭月这个位置, 只能依稀捕捉到前面有很淡的一点光团。
大概是他生起的火堆。
看来这百毒不侵的身体只能挡挡瘴气,却挡不住寒气。
隆冬夜冷风料峭, 若不找点热源取暖,可是会冻死人的。
至少, 观亭月可以确定,在如此大雾朦胧又缺月少星的环境当中, 对方未必能看见什么。
按照此前定下的计划,她会在这处放出牛马。
第一颗爆裂的火雷定然引人注意, 接着三哥会驱赶他那边的马匹,两边同时炸响,能够短暂地搅乱视听。
时间不长,或许仅半盏茶的光景,她必须在坐骑全灭之前抵达对岸, 生擒此人。
城门附近的一株枯树后,江流和敏蓉正扒在那里,不甚明显地探出头,神经紧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
漆黑的夜,两队悄无声息的人马。
几乎一触即发的爆炸与轰鸣,犹如已拉成满月的弓弦,岌岌可危。
“苍天啊,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目睹大小姐与恶势力斗智斗勇。”
小姑娘无限感慨,“太幸运了,简直千载难逢!”
这叫什么话……
江流嫌弃地皱眉瞥她。
“嗯!我可得仔细地看,不能错漏一个细节,等回去了,好详尽地记录下来!”
少年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懒得搭理脑子有病的人。
他把目光转回战局上,让自己专心沐浴在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之下。正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冷不防发现视线中多出颗小脑袋。
最近,观亭月心神不宁,燕山要安排军务,就连江流都跑去生闷气了。
双桥意识到没人有闲心陪自己玩,待在房里十分孤苦无依,只好落寞地跟了出来。
“怎么连你也跑来了!”后者压低嗓音,忙将她的头摁下去,藏到自己身边。
城郊的空地上。
观行云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你确定不用我出手?”
“我的脚速比你快。”
观亭月依然坚持,“不用。”
他闻言并没有太强求,耸了耸肩,拉着一群牲畜缓缓行远。
压阵的那匹马欢快地甩起尾巴,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大雾当中——它并不知晓自己即将去赴死,犹自忠诚地被人引着,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燕山停在暗处,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观亭月的一举一动。
他们定的信号是一声响指。
这是兄妹俩从前多年行军配合的默契和习惯。
幽寂的北风卷起萧索的杂草,窸窸窣窣的风声掩盖了踢踏的马蹄。
她紧握缰绳,戒备到了极致。而面前的牛已经悠闲自在地低头啃食起了灌木丛中的嫩叶,耳边充斥着咯吱咯吱的咀嚼。
就在此刻,微凉的寒意里送来了极浅淡的一声——
“啪!”
尽管周遭嘈嘈切切,观亭月听入神识之间,却清晰得要命。
她猛地抬起掌,冲着打头的马匹臀上用力一拍。
对方吃草吃得正欢,被这掌力呛出了一口响鼻,当即嘶鸣着高扬蹄子,怨气冲天地往前横冲直撞。
三只畜牲被绳索联系在一起,领路的撒腿狂奔,剩下的也都跟着不明所以地跑了起来。
观亭月此前只知晓那人在底下埋了雷,却不知究竟是从何处作为分界的。
枣红马约莫跨出去两三步,地面就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泥土间似乎破开了一个小口子——果然埋了东西!
江流赶紧捂上耳朵,顺便又拿衣衫把双桥的头盖住。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振聋发聩的爆炸行将来临时,视线里竟没有预想中的强光和飞溅的泥土。
只见一股黑气“呲”的一下,自平地窜出。
浓郁的烟翻滚着往外冒,而这一动作,仿佛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并排着的左右纷纷喷起黑雾来。
观亭月骤然一怵,隔着铁面罩厚重的遮挡,她居然也能闻到其间刺鼻的腥臭。
这黑烟不对!
分明……和那些瘴气如出一辙!
是毒气!
电光火石的刹那,许多念头从脑海里蹭蹭往外冒。
对,她早该想的。
要置办这般多的火雷与火油,光是银钱方面,寻常人就难以承担,更何况此人仅是个无名的前朝逃兵!
观亭月在浓郁的夜色中抬头,但见微风将冲天的黑雾徐徐吹向饱经风霜的安奉小城——那里面尚有百姓无知无畏的摆着夜摊做生意。
第一匹枣红马已经在弥漫的毒瘴里重重倒下,而它身体的重量又牵起了周遭层出不穷的黑烟。
照这么下去,好不容易淡开的雾瘴会再度流入城内。
“下面藏的不是子母雷,是毒气!”她飞快朝身后喊道,“把马拉住,别放马!”
可惜说得太迟,西北边的三匹牲畜在鞭风地驱赶之下前仆后继地没入了滚滚浓烟当中。
而观亭月自顾不暇,她来不及管别处了,当机立断旋身纵跃,打了个空翻逼近受惊狂奔的第二头水牛,想要将其拉拽回来。
牛的脖颈上挂着缰索,只要控制住这一头,剩下断后的马匹自然而然也就停了。
观亭月堪堪碰到那根麻绳,左侧树梢间,一道凌厉的箭气登时星驰电掣般划破厚重的黑雾,径直袭向她面门。
她急忙下腰,后背平贴着牛背。
饶是反应得够快,箭矢仍是擦破了手臂,在皮肉上留下不深不浅地一抹划痕。
林子里有弓手!
由于视线太过昏暗,观亭月分不清放冷箭的到底是那个黑衣人,还是另有其人。
这被浓烟和树木围困着的官道宛如巨大的囚笼,一时间数道箭羽从四面呼啸而来,像找不清方向的没头苍蝇,一阵乱舞,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势必要将她射死其中。
观亭月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瓮中捉鳖的感觉。
她又要制住失控的牛马,又得见缝插针地躲流箭,忙得实在狼狈。而在这样的混乱境况之下,对方渺远且刺耳的笑声死灰复燃般萦绕在周围,将她本就绷成了一线的神经,激得几乎一触即断。
满地的烟雾越起越多,哪怕带着堪称能避百毒的铁面罩,显然也无济于事了。
观亭月抽出刀来,正打算将两匹坐骑就地处决。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发出极尖锐的口哨。
一群要死要活的牲畜毫无征兆地停下,风尘四起的刹住了脚,茫然环顾。仿佛大梦初醒,辗转回神。
她见得此情形,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跳上马背,用力掉转头,驱马往回赶。
枯树边的双桥紧接着又吹了一声,水牛和瘦马们便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但兽类都未曾以面罩遮掩口鼻,在如此浓厚的瘴气间很快体力不支,仓皇之中,观亭月身下的坐骑踉跄地一哆嗦,失足一摔,竟将她甩了出去。
“小月儿!”
观行云急忙将手里的牛马们扔开,作势就要上前救急。
然而斜里忽然窜出个人影,不偏不倚,刚刚好地将观亭月接了个满怀。
他跑了一半原地止住,这会儿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真是好生尴尬。
观行云心道:哎,我怎么又慢一步……
满场的箭矢脱缰野马似的乱撞。
观亭月靠在燕山胸膛,勉强稳住身形,她听见模糊的远处嘲讽之声不绝于耳。
“我就知道你今晚肯定会有行动的——这地下的毒可是比周遭的雾气厉害十倍的好东西。”
“观亭月,送你的惊喜,可还满意么?”
“你怎么也畏首畏尾起来了?不过是飘进去一点毒烟,牺牲一两个人而已,能拿到解药,能杀我以解心头之恨,不是很合算吗?”
她心口的闷气直涌入咽喉,夹杂着浅淡的腥甜,骤然汇聚成一股无名之火,顷刻把仅剩的理智全数烧毁。
观亭月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握手成拳,仿佛下一刻就会冲进那场浓郁的屏障里。
忽然,有人猛地扣住她两只手腕。
燕山在背后急声道:“你冷静点!”
“这里毒气太浓,不要得不偿失!”
她喘息有些凌乱,遮着面颊,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绪。
燕山拉着她避开右侧飞来的一支长箭,再次劝道:“听我的话,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他攥紧她的手,语气焦灼,“走啊!”
另一侧的枯树下,江流和双桥尚能自保,倒是敏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围着那棵摇摇欲坠的老树险而又险地躲着满场乱飞的箭矢。
就在这时,有人拎小鸡崽似的将她原地提起。
头顶上发出金石交鸣后擦出的火星子。
但见比她更手无缚鸡之力的观行云正展开折扇挡下一道箭光。
敏蓉眼前直发亮,吊在半空里惊呼:“原来你那扇子,不是用来做装饰的啊?”
她兴奋不已,“等回去了,我一定要记下来!”
后者无奈到连叹气都不想叹了,“姑奶奶,你快长点心吧。”
说完,他在双桥的脑袋上匆匆揉了两把,夸了句“做得好”,随即捞起一窝大的小的,轻功卓绝地朝城内飞去。
*
就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那要死不活的声调再一次从郊外回荡开来。
——“观亭月,你就这点儿本事吗?”
——“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连我这样的马前卒,都能猜出你的策略。说到底,你也不过如此。”
——“看看你们的好将军,她连救人的法子都如此的敷衍。牵来几头蠢牛就想要糊弄我么?”
城门处的亲卫和几个士卒见燕山出现,急忙围上前。
“将军!”
“将军……”
他仍揽着观亭月,闻言只是不动声色地摇头,“继续盯着外面的动静,一有情况,即刻向我汇报。”
早已到了后半夜,客栈大堂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小二正支着脑袋在柜台前打瞌睡,哈喇子直流。
甫一进门,燕山便皱着眉问她:“你怎么样?”
“在毒瘴里待了那么久,要不要紧?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观亭月摘下面罩,唇角同额间的褶痕一样凝重,整张脸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只抬手轻轻将燕山挥开,“我没事,不用在意我。”
她大步行至桌边,再度将那份画着地形的图纸展开,铺在上面,嗓音低沉,语速却无端加快了不少。
“地下埋的不是火油,瞧着很像早些年用过的烟雾雷,只不过放出来的是毒烟……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们还得再想想别的。”
观行云平静得很快,当下抱怀沉吟道,“四周的乱箭大多是来自于两侧的树林,恐怕地面还有什么机括连接着,可惜视线不佳。”
“他应该还有别的帮手……从我在怀恩城身份暴露,到起雾,再到瘴气横生,共有三四日的时间。多半是在此期间做的布置。”观亭月闭了片刻眼,终于克制地吐出一口气,“是我大意了。”
“要铺这么大一个局,单凭他一人,想来也是天方夜谭。”
燕山在旁剑眉深蹙地看着她,轻声道:“不关你的事。”
“我们也有责任,昨日的安排……是太着急了些。大家谁也没想到这点,不是吗?”
观亭月不甚明显的咬了咬唇,低低嗯了一下,在纸上勾出一段直线,“如今这条路线有两丈长的毒瘴已经被引爆,我想,还是考虑从此处着手。得提前将还在城里的百姓转移到别处……”
长夜着实安静,以至于遥远的城外,那声音不轻不重的刺了进来。
——“她观亭月哪里是打算救你们啊。”
——“不过随便做做样子,一则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二则又能给你们一个交代。那些中了毒的,死便死了,合该他们倒霉。”
——“这都是她惯用的伎俩了,我可熟悉得很……”
观亭月捏着笔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第一场的胜负事关士气,自己居然因为仓促抉择出现这样的失误。
是因为太久没有带兵打仗了吗?
竟会被对方这样低劣的激将法所扰……
燕山瞥见她的右手微微轻颤,笔尖停在半途久久没落,已然溅出一些细碎的墨迹。
他看了一阵,突然摊开掌心覆了上去,将她整个手背握于其中,安抚着让那颤动平静下来。
“别想了,你一宿没睡觉,回房间躺一会儿吧。”
对面的观行云也跟着赞同:“他说得对。”
“你需要休息,有什么明早一起商议。”
观亭月用力地攥紧五指,又缓慢松开,心事重重,“可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强迫自己去睡。”他一抬下巴,语气不容拒绝,“脑子这么乱,你坐到天亮办法便能想出来了吗?”
她嘴唇亲启,才要说什么,燕山却伸出两指将笔杆从她手中抽走,“地图给我。”
“我替你补一补细节,你明日醒了,再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