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长河一旦忙起来, 那是真的人龙见首难见尾,偌大的商会,得由他一人运筹帷幄, 权衡利弊, 更要抽出心神应付官府、乡绅以及余氏族中的庶务。
看来巴蜀首富的位子, 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是以到临近深夜,观亭月才总算在书房外见得大哥一面。
他大约只刚得空喝了口茶,立在檐下两手拢于宽袖中,眉间微含褶皱, 听手下人汇报事情。
“哥。”观亭月走过去, “怎么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 是你啊。”观长河身姿不动地分来一个眼光,示意她无妨,“也没什么, 只怪我大意了。”
他抬了抬下巴, “老爹给的钥匙我放在了别院库房的铜盒里, 倒是忘记那盒子被我上了锁, 让这孩子白跑了一趟。”
她闻言宽慰:“没事,晚几天就晚几天,我们并不急。”
他却低吟片刻,“我寻思着,此物毕竟要紧,我还是亲自去取来为好, 钥匙交给旁人到底不放心。”
观亭月自然颔首:“好啊, 那我陪你一起。”
“哥还要你陪吗?”观长河听得笑了,“这乘车赶路枯燥得很,又没什么意思, 你呀还是留在城里好好玩几日吧。”
说完就像是见了小辈总心生爱怜,不知如何表达的长辈一般,只管从怀里掏出金银钱两来塞给她花。
*
余氏商行的管事在这招亲之事上可谓是尽心尽力。
将报名之人先在年龄上筛了一回,又从模样相貌上筛了一回,到第三日才正经开始文试。
满城的适龄才俊们连夜苦读,几乎拿出了科考的架势,行将入场前,都尚有人蹲坐在庙会牌坊下,喃喃低语地背文章。
嘉定山高皇帝远,不似京城设宵禁,故而晚上有集市买卖,大半夜不睡觉的青年们临时抱佛脚,不是挑灯背书就是练琴练曲儿,吹拉弹唱,摇头晃脑,折腾得比白日里还喧嚣。
燕山已经连着几天没能彻底入睡了。
平素替他收寄信件的亲兵叫作樛木,打眼见他推门出来,顿时就愣了一下。
“侯……公子,您脸色不太好。可是病了?”
说着把剑一提,“我去找大夫。”
“没事。”燕山摇了摇头,“休息得不好而已……我出门走走,透一透气。”
末了又补充,“不要惊动其他人。”
大清早,糕点和面食摊已开张营业,这小城里仿佛十二时辰不停休,街上就没个清静时候。
他这一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庙会场的牌楼之下。
如今两场比试刚刚结束,所剩之人显然缩减不少,粗略一扫约莫只一百不到。
观长河那看似不着调的筛选方式还是挺有成效,至少留下来的模样身形都算过得去,也不会有个什么樵夫猎户之流混在其间。
但如此一来,文弱书生却占了一定数量,下面的武试八成有得苦受了。
他正想着,旁侧不经意听得有人惊讶地一“诶”。
“这不是……这不是燕大哥么?”
牌楼的阴影当中,白上青那微带了些许稚气的团脸被笑容捏得更加圆润,径直朝这边走来。
“你也在啊?”知道燕山不爱搭理自己,他索性话不停歇,“哎,早听说此处热闹非凡,今日得空一见,果然是办得如火如荼,目下辰时都不到,已经聚了这许多人了。”
燕山难得开腔:“怎么,你也是来报名的?”
约莫是睡眠不足,他语气里含着几分疲惫,“那你可来晚了,如今已是第三场,比完就会分出胜负。”
白上青留意着他的表情,似乎是从中读出了什么,眸中闪过些许意外,随即便又吊儿郎当起来,“大哥,你别说笑了。三场比试,两文一武,都不用想,这压轴的一场八成是月姑娘自个儿打擂。”
“活着不好吗?我干嘛去找这个死。”
说罢,他望向场中神采飞扬的各路有为青年,突然充满了同情。
“对了,燕大哥有如此体魄,武功应该不错吧。”白上青转回来,仔细一端详,“眼下既然站在这儿……前两场想必是没难住你,那么比武更加不在话下了?”
“我?”燕山短暂地顿了须臾,仍旧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我对这个没兴趣。”
“哦,是吗……”他若有所思地抱臂颔首,接着似瞧见了什么,“月姑娘!”
燕山当即一怔,几乎是有些仓皇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
他额上的一根青筋突突跳了跳,眼前的白上青正好整以暇地祭出一个极为欠扁的笑容来,“不好意思,骗你的。”
燕山忽然觉得从前无端看他不顺眼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这么怕她干什么?”此人似乎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道,偏要不依不饶地把话挑明,“莫非……是认为这招亲自己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两难又尴尬,所以刻意避着她?”
话音落下,燕山已将眼光投向别处,极不屑地丢给他一声嘲讽,像听了个笑话,“我避着她?”
“她嫁不嫁人,关我什么事,我避她作甚?”
“其中的缘由那得问你自己咯……瞧瞧,你既不曾报名,一大早跑来这里,图什么呢?”
燕山:“你不是一样?你图什么?”
“当然不一样了,我是‘身不能行,心向往之’,只好来看看自己的情敌们,感怀自身。”他一挑眉,“难道你也是看情敌的?”
燕山:“……”
白上青刚要再调侃,眸色蓦地一动,“月姑娘,你来啦。”
他终于不胜其烦地皱眉,“你到底有完没完。”
背后一个清润干脆,分外耳熟的嗓音倏忽响起来:“什么‘有完没完’?”
燕山微微怔愣,他松开抱怀的手转身侧目,观亭月竟真的从数丈开外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而行。然而此时要走未免过于彰明,他只好立在原处。
“白大人。”观亭月走近时问了声好,又奇怪地打量他俩,感觉这二人能凑在一块儿聊天实属罕见,“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燕山率先开口,“随便聊聊罢了。”
然后他貌似很不耐的样子,带着几丝遮掩的意味:“唉,你这个破事到底要折腾到几时,还启不启程了?”
“快了。”观亭月倒也不计较,“我一会儿去把最后这场处理完,应该今日之内就能结束。”
他听了没说好,亦没说不好,不过很轻地“嗯”了一声,别开脸错身走了。
“奇怪。”观亭月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瞧了片刻,“他到这里,原来不是找我的吗?那他是来干嘛的。”
白上青高深莫测地一笑,“谁知道呢。”
她收回视线,“对了白大人,我正想去寻你来着,可惜这两天总有意料不到的事要忙——那日的命案不知现下进展得怎么样?有凶手的线索了吗?”
提这个,后者无奈地摊手,“说来真是惭愧,我至今还没什么头绪,倒是已派人去城外排查寻访,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若是外乡的旅人,身上又失了路引,要查案子的确不容易。”她安慰道,“你刚到一处,地方人情万事不熟,受阻也是人之常情,慢慢来,急不得的。”
“哎,还要你安慰我,实在越发让我惭愧了。”白上青摇头,自嘲了两句,“月姑娘是打算上场吗?”
观亭月不明所以:“嗯。”
他隐晦地一眨眼,“那最好戴个面巾,‘美人如花隔云端’,比武招亲么,自然得遮一遮才够雅致。”
尽管不太能理解上台打架需要哪门子的雅致,她进场前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找人讨了块白纱挂上。
“咚”的一声震耳之响。
擂台旁的大红鼓被年轻的商行伙计敲得喜气洋洋,小青年笑容满面地拖长尾音:“武——试——开——始——”
白上青揣手于袖内,犹在场外观战,鼓声的余韵约莫才落下几弹指的时光,一股烈风裹挟着一个满地打滚的人从他耳畔擦过,一直滚到了长街的对面,待撞上酒家的招旗才终于停下。
他在周遭如死寂般的沉静里悄悄拿食指挠了挠眉心,低语说,“好在让她蒙了面巾哪……”
*
燕山出了庙会场。
彼时的坊巷街桥已一改前几日的慵懒散漫,余氏商铺再度活跃起来,这次打的便不是东家夫人寿比南山的旗号了,大小店面里的小官们正扯着嗓子喊:“为祝咱老爷的亲妹妹顺利招得良人佳婿,店内所有彩瓷一律买四送一——”
他一个上午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路就听了一路。
看样子观长河贴告示搭场子,闹得大张旗鼓,沸沸扬扬,也不全是为了给她招亲,借机赚银钱才是本来的意图吧。
燕山在一家茶摊前落座,他早晨没用饭,想着且吃些茶点垫垫肚子。
小二欢快地给他擦桌,回头朝厨里报菜名,举止热情至极,燕山真怕他下一句就是:“客官,我们店给东家妹妹招夫婿贺喜呢,满百文能折扣。”
好在没有。
他就着一杯粗茶,心不在焉地坐等,耳旁却听到路人议论。
“这余老板几时多了个亲妹妹?我在嘉定十来年,竟从未听说。”
“传闻是近日里才认的亲,从前走失了。”
大概让那几人挑起了话题,茶肆中也陆续有食客闲谈起来。
“余氏商行大东家的血亲,真要找夫家那还不容易?何必搞什么招亲大会,就余老板的人脉,想攀亲的大有人在吧。”
“诶。”另一个忽换了语气,“我听闻余大东家的这个妹妹呀,生得五大三粗,麻脸,斜牙,其貌不扬,偏又是个老姑娘,正因为嫁不出去,所以才要办这么一出。”
“不信你可现在就去庙会场瞧瞧,她还戴着面纱遮脸呢!”
“原来如此。”对方笑道,“我说嘛,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咱们。”
“‘这等好事’也得有福气消受。”那人肆无忌惮地嘴碎着,“若要求财求前程,可就只能与母夜叉日日相对了。”
继而便是一阵揶揄的笑声。
燕山品茶的动作一顿,他眉头皱了下,一时也不知听见这些人瞧不上观亭月,自己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草草吃完两碟枫糖酥,四周的言论已从比武招亲转移到了如何发家致富,随后落在了哪家庙的神佛更灵验上面。
燕山起身付了钱,准备打道回府。
因得这两日天气晴暖,又是日中时候,沿途行人如织,大多是在桥下赏红叶,或是在桥上看流水。
他正将视线放到一旁的红枫树上,突然从怀里掉出一物,落在地面清脆有声。
那是观亭月之前随手塞给他的,刻了一半的木头块儿,难怪动静这样沉实。
燕山见状,本能地弯下腰去拾。
也就是在此刻,远远的竟听到一人惊呼。
——“公子,当心小贼!”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身形矮瘦的青衣小帽噌地从燕山腰侧窜过去。
他并非没觉察到对方的动作,只是东西也不能不捡。
这偷儿恐怕还是个娴熟的惯犯,尽管不曾练过什么功夫,脚上的速度却是极快,捏着他的钱袋一眨眼就冲到百丈外去了。
大概是嫌那提醒之人多事,他还特地拐了个弯,把说话的书生狠狠一撞,方炫技似的想要溜之大吉。
那位年轻人瞧着很是弱不禁风,多半吓一吓就能瘫坐在地,更别说被人猛推一把,此时两手在空中狗刨了半天,就直挺挺地头朝下往水里栽。
燕山并不急着去追人,也不着急去救人。
他朝前行了一步站定脚,垂眸踢起一枚石子,劲力十足地冲对方打去。
“哎哟!”
小贼跑得正欢,半途被击中脚踝,几乎是蹦起来摔了个大马趴。
而另一边,书生的惨叫余音还未绝。
燕山目光横扫,紧接着倏忽动了。
他好似原地里一个纵身便一跃而起,借秋风之劲宛如落叶浮萍般掠出去,将那年轻人的后领一拽,轻飘飘地把他拎在了手里。
随即足尖于水面一点,只转瞬间,已稳稳当当地落回岸上。
这轻功,干净又爽利,想来也是不输给观亭月的。
街市巡逻的官差很快将瘸腿的偷儿给带走了,燕山捡回荷包,转身时正惊魂甫定的年轻公子赶紧纳头,对他作揖一拜。
“多谢恩公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他倒是显得随意,“你落水本也是因我而起。”
“丢钱事小,丢命事大,哪能相提并论,这一礼自是应该的。”
燕山只好看着他又恭敬周全地打躬颔首。
“你一个文弱书生,没事站在桥沿边作甚么?这石桥的栏杆修得可不高。”
“……实不相瞒。”后者搓着手,面露赧然之色,“在下方才心思重重,心神恍惚,原是打算投水自尽。”
燕山:“……”
想不到是个脑子有病的。
他轻抱起怀,“这么说,我还耽误你投胎了?”
“不不不。”书生连连摆手,羞赧地抓后颈,“此前电光火石之际历经了一番生死,如今想想,还是活着更好。”
燕山闻言淡笑了一下,倒也并无嘲讽的味道,“说说吧,你无缘无故,因何事想不通,非得寻死不可?”
提及这个,他便九曲回肠地垂首哀叹,“一时却不知从哪里开口。我家中本是做皮货买卖的,早几年境况不错,也置办了不少良田美宅,然而近来不晓得触了什么霉头,缕缕折本,日就衰败,等到今年更是入不敷出。
“眼见着亏空与日俱增,家父几乎愁白了头。我虽读书,然而久未进学,对经商之事也是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适才不慎因此入了心魔,故而立于桥头旁……”
燕山听到此处,总算出声,“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你不想着如何帮你父亲渡过难关,一死了之能顶什么用?除了让你爹雪上加霜,也就是便宜了棺材铺。”
书生老老实实地低头惭愧道:“公子教训得是。”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破天荒地开导起人来,“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琢磨你自身还有甚可取之处能帮到家里的。”
“是……”书生正惯性地点头,忽而像被点醒一般。
“啊,对了!”
他目光灼灼地凑近燕山,“在下见公子出手凌厉,想必您也是为‘武林高手’了?”
对方靠得太近,他颦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应答得很含糊。
“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此人这一稽首,简直快跪到了尘埃里去,“事关家业生死存亡,请公子仗义相助,替小生打一场架吧!”
燕山眼皮子骤动:“打架?”
“正是!”他眉宇飞扬,“这是我家族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了!”
一炷香过后。
燕山站在庙会场的擂台下面,看着蒙了面巾的观亭月一脚将人踹下台阶,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