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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底。
水草丰茂,流水淙淙。
“我说黄瓜!”摇光盘腿坐大石头上,拿着黄枞菖递送过来的布巾,擦掉额角的血迹,抱怨道,“你这不对啊!你们的人找了个铁钩子拴根铁索把我揪下来,就真不怕自己手艺潮,害我跌落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哪能呢?”黄枞菖连忙笑着说,“陛下的雪鹰旗常年打鹞子那类的猛禽,海东青也控过,尤其我们王爷从西北捕回来的那只金雕,凶猛无比,雪鹰旗伺候那鸟比伺候亲爹都尽心。他们手艺特别好,用铁钩子揪您那是牛刀小试,不会失手的。”
“搬皇上压我是吧?”摇光将手中布巾往黄枞菖身上一扔,“黄瓜,你小子等着,咱没完,老子记你这一回。”
黄枞菖笑着接过布巾,却说,“人都道二殿下勇武无双,自然是不怕事儿的硬骨头,没想到,当真遇到事儿,您也是如此这般欺软怕硬。”
“这话怎么说?”摇光追问。
黄枞菖,“把您从悬崖边上揪下来,也不是奴婢起的头。”
摇光一摆手,“不,你别用激将法,这理不是这么论的。我是骨头硬,可我不傻,我分得清楚刀口在哪。黄瓜,你欠我一个人情,是因为你作为陛下的近侍重臣,你有劝谏之责,你不能任由他胡闹而不加阻拦。”
黄枞菖,“二殿下这话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我没这么大权力,我是天家奴婢,主子让我干啥我干啥。再说了,柳大人不@是在嘛,俗话说天塌下来大个顶着,我是矬子,我得躲一边去。”
摇光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柳密,“青天大老爷,说句话吧。”
柳密方才跟随到此处,方知那时见赵毓入王狩则问黄枞菖‘用奏禀陛下吗?’,而黄枞菖回答‘不用’的真正含义。
此时,他见摇光点他,就说了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摇光,“……”
崖上。铠甲抖擞的声音逼近,赵毓脖子又疼又痒,更麻烦的是,文湛折腾的他欲念都快上来了。祭台那边传过来的《九韶》华音,一浪一浪,如同波涛怒吼,赵毓扯了扯文湛后腰上锦带的扣,本来想着让他放开,结果文湛一侧身,将他压在崖壁旁厚厚的丛叠兰花中,愈发放肆起来。
已经,近在咫尺。
铁片摩擦带出锋芒的森冷,守军的锋刃似乎就悬于他们二人的发顶,而呻|吟就要破碎而出……
赵毓的手指已经抓烂了身旁几支兰花。
文湛指尖一粒石子去远处。
引那些凛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终于。
赵毓长出了一口气,“我差点被你憋死。”
文湛还不肯放过他,就这样固着,紧紧固着,却不说话。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什么也不用说了,该说的都说尽了,该劝的也劝了,可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而他不想让他以身犯险。
“我会平安的。”赵毓重复了一遍,“文湛,我会平安的。”
“承怡。”
“嗯?”
文湛轻声问,“承怡,作臣子,你不负君王,全了这份忠;作尹氏外子,你不负妻族,全了这份孝;作为曾经西北军统帅,你不负袍泽,全了这份仁,你真可谓忠孝仁俱全!可是,作为我的夫君,你可曾想过,如果你病了伤了死了,不能归来,文湛这个人的性命,还在不在?”
赵毓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在一个雨夜,文湛也是这样轻声问他,“只要离开我,即使活得像一条狗,你也不在乎吗?”那时,他的话语似乎很平静,可他的情绪并不平静,俊美的面皮暗隐着一种火焚一般的狰狞,冰冷的呼吸,让人感觉到窒息的眼神。此刻依旧,他们的额头相贴,似乎没有任何间隙,却如履薄冰,文湛还是那个活生生、血淋淋将自己撕开捧到他面前的人。
赵毓,“文湛,你信命吗?”
“不信。”
——只信苍生不信鬼神的大郑帝王。
“那就难办了。”赵毓轻声叹息,“本来想要用命和运来忽悠你,可惜陛下至圣极明,微臣忽悠不了呀……”
“……”文湛,“怎么,想赌命?”
“不是,我没有胜天半子的执念。”赵毓想了想,说,“这么多年,我总是习惯说千算万算老天还有一算,已经成口头禅了。可说了这么多遍,似乎也没怎么走脑子。咱这回反其道,不让老天算了,我们自己算。我不相信自己会折,因为你还在这里,我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也会拼尽全力平安归来。可,……这世上,除却山河日月、还有你对我的心意之外,还有一些什么,是战争、帝王的权谋与权力的搏杀也无法泯灭的,我想自己找一找。”
远处祭台的《九韶》逐渐停息,入了夜,天空飘起微雨,给人们一种荡涤人间的错觉。
细雨的微丝打湿了文湛的头发。
赵毓伸手在文湛的耳廓上轻轻揉捏,柔声说,“陛下,我们躲躲雨吧……”
再向前走三里,有一个山洞,沿路上都是蒲草。
文湛拿过赵毓原本背着的箭筒,晃了一下,看见里面全是玄铁箭矢,而赵毓发现文湛也拿了一个箭筒,却是一水的黄金羽。
水雾和夜色都糊了上来。
文湛在前面蹚路,一手将赵毓牵在身后,走着走着冷不丁来了一句,“为什么挑二王兄?”
赵毓则说,“你现在是陛下还是文湛?”
“嗯?”文湛不解。
赵毓,“说实话,我怕陛下嫌我弄权。”
“弄权?”这黑灯瞎火的,都能看见文湛斜挑起来的鸦翅一般的眉毛,似乎成为一杆锋利的笔。
赵毓,“老二他也曾经镇西北,很多东西都明白,很好说话。呃,其实说不说的吧,老二都明白,他这些年的经书当真没白念。不过,要是你如今在陛下不是文湛,我这么说,你得疑心我们勾结旧部,意图染指北境军权,图谋不轨。”
“呵!”文湛冷笑出声,“好大一顶帽子,当真堂皇,比我端午那日顶着的十二旒冠冕都大,都重!”
赵毓,“呃……”
文湛,“你不用提这些挤兑我。作为君主,我不疑重臣,我也不疑二王兄,即使他是个假和尚,经书也念得七零八落,并且掌控空镜寺的僧兵,我很大度。而我不让你去北境,就是我的私心。那些言官整日念经似的重复着‘天下为公’,可他们自己‘上下交攻,命危丝发,门户私计,毫发不遗’,不成个样子。我对哥哥这点子私心,可昭日月,没什么不能说的,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赵毓叹口气,“唉……”
山洞到了,生了火,也砍了一段树。
赵毓烤了石头,扔进树木挖的凹陷中煮沸水和里面的野菜叶子,而文湛从外面回来,猎了两只兔子,——黄金羽一剑洞穿!虽然如同须弥芥子一般的野兔子死于专门猎杀大郑王公的尊贵的黄金羽之下,并没有超度升天的福祉,这种鲜血流淌的淋漓,让它们倔强着一股死不瞑目的惨状。
他们两人不说话,赵毓想着文湛曾纡尊降贵给燕王烤兔子的惨状,只能自告奋勇,给兔子扒皮,架在火焰上焚烤。
赵毓算了算,只要在天亮之前到达侧峰就好,还有一个半时辰可以迷瞪一会儿,于是吃完一只兔子腿,喝了一口野菜汤,他就裹着衣服,靠着火堆躺在一旁。
火堆一直燃着。
火中被砍下的树枝被烧得噼里啪啦。
迷迷瞪瞪,赵毓睁了睁眼皮,发觉自己早滚进文湛的怀中。多年耳边厮磨,他习惯用发顶不自觉在文湛的下巴上蹭了蹭,伸手在他僵直的后背上下抚弄了几下,想要抚平那份僵直,可惜无果,那份僵直越发的强悍起来,随即他被裹挟进入一场火热、猛烈,甚至有些疼痛的梦境当中。
祭台。黄枞菖他们赶过来,看到燕王登台主祭。
因为此时并不是冬至祭天,而燕王虽为姬姓大宗正却毕竟不是陛下,而此处是猎场,杀伐之气与清净也相悖,所以祭祀流程与冬至有异,牺牲却绝不含糊。
整只纯黑色的牛、纯白色的羊,没有任何花色的猪,宰杀之后码在祭台之前,另奉上稻、黍、稷,并玉帛、玉璧、琮,堆满了丝帛锦绣。燕王率诸王公面向神位稽首,以烈酒祝天。
祭祀之礼雍容而漫长。在不断地稽首,敬酒,祝天,奏乐,起舞等等诸多动作之后,越过了漫漫长夜,在天光微现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最后则是望燎。将祭祀用的谷物、祝文抛于燎坛上焚烧,烟气升腾,直入天地之间。
这里人并不全,杀戮早已经开始。
多方人马烈焰腾腾,颇具群雄逐鹿之姿。
“猛将!不世出的猛将!”恭愍郡王就在燕王身侧,他看着远处的战场,忽然感慨到长叹,“百年难遇!”
燕王顺着他指出的方向望去,……
果然!重兵围困,而那人如同蛟龙出海,凤哮九天!
“龙生九子,皆非池中之物!兄长。”恭愍郡王啧啧向燕王感叹道,“先帝这几位皇子,龙章凤姿,鸿鹄大志,都堪称雄才……”
“咳咳!”燕王连忙截住,“慎言。”
恭愍郡王也知自己一时忘形,也是咳嗽一声,掩盖一下,这才说,“这位前宁王,如果不坏事,实为我朝开疆拓土的悍将。承怡虽好,却文弱了些,运筹帷幄无人出其右,可无法上阵斩杀敌首,对于名将来说,到底是一桩憾事。”
燕王,“老弟休妄言,这宁王二字,千钧之重啊!”
“唉!”恭愍郡王摆了摆手,“此时兄长还有什么可遮挡的,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些僧兵大家也都看到了,空镜寺那位主持长老下山入猎场的事也不是什么绝密,而那位长老究竟是何人,你知,我知。”
燕王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嗯了一声。
恭愍郡王,“也只有宁王,才能杀出这样的阵仗。”说完,他继续观战,逐渐,却有些微微疑惑,皱眉道,“许是这十几年,宁王在山上修身养性,读书抄经,因而性子过于淡泊了。此时看他的章法,虽于困境中能杀出重围,却过于心慈手软,不忍伤人,更不要说杀人,因而要重复多次对战,白白消耗。”
——心慈手软?燕王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无法将这个词与宁王摇光连起来。当年宁王驻西北,先帝曾亲自下旨命他回防雍京。当然,凤化末年波谲云诡的朝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宁王在西北杀伐过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朝廷并无意将西疆诸族屠戮殆尽,留他在西北,不过是激荡仇怨,徒造业障。
而此时,乱军之中,那人却截然不同。
燕王并不认同恭愍郡王所说,那人过于心慈手软,白白消耗,因那人武学境界之高如泰山之巅北斗之芒,仰之弥高,却是沉静的,让人想到的是巍巍昆仑、缥缈云海,一片杀戮之中的净土。
——十四年青灯古佛,当真让人脱胎换骨吗?
“哎呀,我说黄瓜呀。”
一个声音从西边飘过来,声振屋瓦,就如同他腰间别了一个喇叭。
“祭祀装神弄鬼的也折腾完了,应该开始分肉了,你给我和柳大人弄点吃。饿了,没力气戳着了,马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燕王,“????!!!!!!!!!!!!!!”
他猛地回头,看向说话之人。
摇光也看着他,郁闷道,“王叔,你看我就看我,好好看我一眼就得了,两个眼珠子不用瞪这么大、这么圆,吓人。我说,燕王叔,咱爷俩十四年不见,你也不至于看到我就像活见了鬼吧,让我好伤心呀!”
燕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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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