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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王叔此番召我前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些锁事?”
“琐事,……” 燕王笑道,“到也不全是。我邀你过来,是打猎。”
赵毓,“南苑一样可以打猎。”
燕王,“怎么,如此关乎我姬氏和未来战局的事,不值得我们叔侄在河谷一叙?”
赵毓就是听着。
燕王,“防微杜渐。”
赵毓却问,“未来战局?”
正在此时,一名燕王亲兵尽快冲到篝火面前,声音撕劈,“王爷,定国公八百里加急军报,传令兵士已经进燕王封地冀淩山谷!”
“好!” 燕王一拍大腿,“情况如何?”
“从大鲜卑山北麓到这里,跑死三匹快马,传令兵士也濒临昏迷。我们已经接过军报,备好快马,换上我们的令旗官。”
燕王点头,“按原定计划,从冀淩走西路,取道封地一线天,直接入雍京!”
“是!” 那名兵士得令,极迅速去传令。
“北境军报一向走东路!”赵毓,“王叔,八百里加急事关家国倾覆的大事,为何绕道?”
燕王冷笑,“那就要问问,为何绮镇在此时乱了。”
赵毓,“……??!!”
“陛下密旨,命我接定国公军报之后,即刻返京。”
随后,燕王着人灭篝火,“我不能耽搁,承怡你怎么着?我知道你三天没睡,要不,让奉宁陪你在封地修整几天?”
“不。” 赵毓摇头,“我也回京。”
燕王点头,随即命众人整装待发。
只是,在赵毓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忽然问他,“承怡,回雍京这三年,你觐见过陛下吗?”
赵毓则说,“正式觐见不曾,私下见过。”
“果然,……” 燕王,“咱们也走西路,全是我封地的山麓,俱是一线天的谷地,旁人不敢走。我们比军报自然慢一些,可是,最迟后日半夜,应该也可到雍京。”
大正宫,鹧鸪殿。
如果赵毓不在,文湛通常会睡得晚一些,早起一些,整夜睡眠通常不过两个时辰,毕竟现如今政务纷杂,军情紧急;可是,如果赵毓在宫中,他怎么也要多陪伴他一些,对于他自己来说,即使无法弥补深渊一般失去的十年,至少,可以把眼下的日子过得更像个活人一些,在这九重宫阙之内,也是另外一种穷奢极侈。
子夜,文湛方才安置,半个时辰之后,意识逐渐沉静。
此时,从宫门外一层一层报消息过来的小内监,一刻也不敢耽搁,脚步极轻,却极快地到值夜的大太监柳从容面前,轻声道,“北境,定国公八百里加急军报,由燕王的卫兵递送进京,此时已经到宫门外,是否呈报微音殿?”
几百年来,大郑军情惯例使用“六百里加急”。赵毓十年在西北,连这个用得也少。很多事情要么重,但是不急;要么急,但是不重。而且西疆远隔万里,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作为征西统帅,可以便宜行事,所以紧急军报都是“四百里加急”,通常的军报就是普通兵部勘合,连同西北奏折一同进京,一昼夜走个三百里就不算慢。西疆彻底平复战乱之后,用了一道“六百里加急”将捷报递送雍京,对于赵毓来说,已经算是破例中的破例了。
上次皇帝与赵毓在岐山,定国公的军报事关北境诸藩想要裂土的倾向,用的是“六百里加急”。
些许数日之前,“高昌王殷忘川兴兵犯境,业已攻破北镇,直取大鲜卑山!”的军报,突破了大郑北境数百年的防线,方得定国公裴檀,北境统帅徐绍,蓟辽总督白策,三道奏折八百里加紧,如今又是这道极为罕见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又是何事,柳从容心中打突。
“我去奏请主上。” 柳从容吩咐道,“军报直接拿到这里来。”
“是。” 领了命,那名小内监连忙下去。
而柳从容进内殿的时候,文湛已经醒了,就坐在床边上,一手支着额头,用力捏了捏,伸手从旁边跪着侍奉的小内监手中木盘上拿过一个瓷盏,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又放了回去。
“主子。” 捧着木盘子的小内监连忙说,“这是王爷离京之前特别吩咐为主上准备的酸梅汤,太医局谢大夫特拟的方子,加了一些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知道主子不喜甜,熬制的时候没用冰糖,最后调的蜂蜜,一直用冰镇着。”
闻言,文湛方再拿起瓷盏,将那份过于他来说还是有些过于甜腻的酸梅汤一饮而尽,便吩咐,“更衣。”
小内监连忙退下,柳从容自己进来,拿了缂丝衣袍,服侍皇帝。
这段时日,几乎就是内忧外患,像这种深夜被北境的军报、南方的奏报惊醒的情形也不少。子夜这个时候能叩开宫门送进来的消息左右不会是好事,多令人心悸:
——军饷,粮食,人命,藩镇,兰芝社,雍京诸王,北境烽烟。
不能缓,全部急如星火。
只是,文湛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太子,十四岁听政,十六岁监国,十九岁登基,如今执政十四年,自然知道临大事必须沉着冷静,克制已经深入骨髓。柳从容服侍他更衣,发现皇帝呼吸没有丝毫紊乱,甚至连气息都镇静到冰冷,只是,留存一息赵毓吩咐熬煮的酸梅汤的药香,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蜂蜜的甜美味道。
等文湛穿好衣服,洗了脸,坐在书案前,定国公的军报已经送到,是一个黑色的木匣子,上面封着裴檀的紫漆大印。柳从容撕开封印,拆除油纸,取出一封白色的奏折,双手呈过来。
文湛打开一看,……!!!
此等消息,数百年未见!
饶是他近二十年在政务上严苛到几乎极致的克制修为此时也毁于一旦!
奏折被拍在紫檀木大案上的声音,将柳从容吓得直接跪地。
——辽东肃慎氏部落尽数附逆,如雍京再无援兵,殷忘川军队十日内即可抵达山海关。
柳从容屏住呼吸了很久,方听见,……
皇帝的声音从木案后面传过来,特别轻,就像黎明之前的烟水一般,“召,内阁,兵部,户部,微音殿议事。”
“是。” 柳从容连忙起来。
结果还不容他屈身后退,就听见皇帝又说,“召,太子,雍王,微音殿听政。”
“……” 柳从容愣是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应声。结果文湛的眼风扫过来,他方才意识到,自己那一愣,像是在质疑皇帝的旨意,额头出了一层冷汗,立刻惊醒,连忙低头,“是。”
“还有,……” 文湛的手指在木案上随意敲了两下,“柳密。”
柳从容,“是。”
文湛,“今天微音殿笔墨谁当值?”
柳从容,“翰林院,方融。”
“换人,让梅怀瑾过来。”文湛起身,“承怡很喜欢他家那位谢夫人,朕也想看看,这位谢夫人的夫婿,除了用她扯了个’忠臣逆子’的皮之外,可有真才实学?”
“是。” 柳从容垂手一旁。
文湛,“燕王进京之后,不用去贤良祠,直接入微音殿。让他把他那个儿子,琅琊郡王姬奉宁,也一并带进来。”
“是。”
“既然来,就一起来。” 文湛,“召,徽郡王世子姬旻铉,吉王世子姬安沣,敬和郡主那个儿子宗政文辩。”
“是。” 柳从容从冷汗中回了神,想起来,自己是司礼监掌印,对政事有建议之责,于是问了一句,“陛下是否召随侯世子石慎觐见?他父亲随侯石寰被押回雍京之前,毕竟镇守北境多年,召石慎进来,问问北境实情,聊胜于无。”
“石慎?” 文湛冷笑,“召他进微音殿,朕是听他喊冤,还是听他哭穷,又或者是听他在御前诬陷承怡?”
柳从容连忙认,“奴婢失言。”
“无妨。” 文湛却说,“你这话倒是提醒朕了。石慎此人,朕在绮镇见过,在微音殿就不想再见。不过,此时他身后之人,还是可以在微音殿现现行。宣召,兰芝社沈熙载。”
“沈熙载一贯谈玄。” 柳从容,“主子此时见他,怕也问不出什么。”
文湛,“沈氏已将嫡长女的庚帖送至承怡手中,如此图穷匕首见,可见此时,他也没什么心思玄心妙赏。如果他还是死不悔改,当真成了微音殿的篾片相公,朝野笑柄,到那时,既然他自甘堕落成弄臣,就用他取个乐好了。反正这几天,微音殿定会是一片愁云惨雾,有他不合时宜背背《论语》,那群外表忧国忧民的大人们没准还能多吃一盅汤。”
柳从容,“……”
此时,他心中有个吊诡的想法,——仿佛,眼前之人不是皇帝,而是赵毓!
这两位,是在一处久了,越来越像;还是,本来就像,才能在一处,这么多年?
大正宫的微音殿。
与天承殿相比,这里并不宏伟,但依旧是朱红色的墙、黑色琉璃瓦。殿外开阔,没有树木,没有生灵,仅是站着几排木雕石像一般的御林军。
夜幕之下,格外肃穆。
这是皇帝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
王朝的纪要中枢。
独有一份峰峦叠嶂的险峻。
柳密奉诏觐见,一小太监提灯引路。他入禁宫之时正是丑时一刻,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阶段。
开始下雨。
身后随侍的内宦连忙给他撑了一把伞。
夜风带着雨丝,不一会儿,雨骤然加剧,磅礴的水开始顺着朱红色的宫墙流淌。
许多年前,也是雨夜,……
“那是血。”
赵毓的声音,“大正宫朱墙黑色琉璃瓦,就是象征着血与铁。铁就是兵器,血就是人命。”
“如今微音殿内危机重重,在大正宫外说这种话,合适吗?”
赵毓,“这是真话。真话就是让人说的。”
……
“柳大人。” 小太监将手中的琉璃灯向前照了一下,更加清晰了柳密脚下的路,“伏天阴晴不稳,突然大雨,您当心。”
到了。
琉璃灯所照之处正是丹陛。三丈高,三层汉白玉的台基,一级一级台阶之上,就是微音殿。大郑祖制,只有陛下与宰辅,王公,才可以从丹陛两侧走,否则就是以下犯上。
之前,他不走这条路。
他走的,是旁边的一条普通青砖铺就的台阶。
如今,……
琉璃灯不但照清楚了丹陛两侧的路,也照清楚了柳密的衣角,——江崖海水的彩纹,层层叠叠的丝绣,象征一品文官的煌煌紫袍。
十年。
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
从他第一次以青衫进士的身份,顺着青砖台阶进入微音殿,到今天,整整十年。
柳密到微音殿的时间,不早不晚,——有些人已经到了,有些人还未到。
安静。
没有往日同僚之前的寒暄。
他知道,此时此地的自己,就算不是异类,也会有些许不同。因为,他过于年轻。不要说与内阁、兵部、户部的大学士们相比,这几位身披紫袍,有些人却已经须发皆白了;即使是与今夜入殿的那些手握军政实权的皇族世子们相比,他也过于年轻了。
今夜微音殿上,唯二更加年轻的人则是东宫与雍王。他二人未及弱冠,安静坐在御座旁边的紫檀木椅上,列席听政。只是,即使他们身份极贵重,可,今夜的他们,是不被允许开口说话的。
丑正二刻,微音殿奉诏觐见的人齐全了。
半柱香之后,皇帝也到了。
作为臣子,今夜入微音殿必须全套朝服。
可是皇帝不同。他身上只是穿了一件黑色缂丝皇帝常服,既显示出了天下之主的随适,也表明了夙兴夜寐的勤政。
众臣跪拜。
皇帝走路并不慢。
不是理学推崇的那套四平八稳的踱步,却也不是一般王族权贵们那种慵懒嚣张,或者是习武之人的剽悍。
就是,走得异常安静,像他这个人一样。
价值万金的缂丝,名贵浓烈的熏香,包裹着那个人,正位于御座之上。
此时,方传来皇帝的声音,让众人平身。
柳密记得,第一次在大朝会上见皇帝头戴天子十二旒,而那象征着帝王权力的十二道玉珠串却几乎不摇动时候的惊讶!他自己幼年开蒙,十数年研习理学,几乎从读书开始就将“克己复礼”奉为圭臬,如今也只是修行至模糊见到“动心忍性”的边缘。
而皇帝,却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做到安静如金玉硬石一般?
柳密是农家子弟,周王封地的属民。即使周王是他的封君,可是那对贪婪残酷的周王父子,他之前也是没有资格见上一见的。他乡试之前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知县;会试、殿试之前,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在卢沟晓月见过当年的祈王承怡。
只是,等他成为天子门生的时候,祈王早已不在雍京了。祈王于凤化三十九年被废,而柳密则是元熙三年的进士。这成就了此时的他,与微音殿内衮衮诸公又一个不同,——只有他,从未见过先帝。
王族贵戚拥有自幼入宫觐见的权利;而如今眼前诸公,则全是凤化、元熙两朝重臣。那位执政四十年,功业彪炳史册的先帝,对于柳密,只是个道听途说的圣像。
——听说,那位先帝拥有一股英雄气,不然也不会创下四十年的丰功伟绩。
而今上呢?
当年殿试的时候,柳密第一次见到皇帝,——陌生,惊诧,最后居然是绝望。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君父?
亿兆群生所托命的大郑帝王?
年轻,甚至可能比他这个年少中举、未出茅庐的学子还要年轻!怪不得朝野有“主少国疑”的流言!还有,一个男人,为什么长成一副流光华彩的异宝模样?熠熠生辉,却因为古老珍稀的血统,成为吉光片羽。
当时,柳密脑中恍恍惚惚有一个声音,就像当年村里的先生给他启蒙的时候,混混沌沌讲着史书上那些晦暗血腥: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
赵毓回京,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也是子夜。
雍京北门早有持有诏书等候燕王父子的太监,是司礼监秉笔,绿直。
“两位王爷,郡王。”
闻言,燕王转眼看了看赵毓,——这位是禁宫中陛下的心腹太监。他们心知肚明,绿直口中的“两位王爷”,必定指得是燕王,与赵毓。
所以,皇帝一直承认赵毓王族的身份?
而赵毓,则十分平淡,他甚至还没有薛宣平表情丰饶,那位嘴巴裂开,像个被开瓢的西瓜。
“燕王,郡王。” 绿直,“上喻,军情紧急,您二位进京不用去贤良祠候旨,直接进微音殿议事。”
“是。只是,……” 燕王迟疑了一下,“他呢?”
指的,是赵毓。
绿直,“陛下并无旨意宣召。”
此时的赵毓,还是照常的平淡,依旧是他惯用的那副德性:
——脸蛋子上似乎糊了一层上好的生宣,白惨惨的,倒是有一种瘆人的秀美,就是看不出表情。
北境第二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入了大正宫。在雍京的、手中有军政实权的亲王、郡王,甚至连世子们都去了微音殿,而唯独漏了赵毓这么一位战功煊赫、曾经手握重兵、如今依旧持有太|祖玄铁虎符的“亲王”。这陛下与赵毓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玄妙到让人想要揣摩,都无从入手的地步。
雍京早已经宵禁,夜雨不弱,赵毓先将薛宣平送回元承行,随后才回鹧鸪殿。
只有黄枞菖在,他泡了茶,又拿了条布巾给赵毓擦了擦。
那封八百里加急究竟是什么事,赵毓没问,反正黄枞菖也不会说。
坐在殿前的汉白玉大台阶上,看着红莲池子,赵毓心中一突一突的,忽然问黄枞菖,“你困吗?”
黄枞菖说,“还能扛。”
赵毓站起来,进入殿内,从回来的行李中提起一个鹿皮袋子,“跟我去趟祈王府,放个东西。”
黄枞菖吃惊,“啥?!……”
雨逐渐稀疏了起来,宵禁后的雍京,安静的像是能将深夜又染了一层暗色。
赵毓下马,站在王府门前的台阶上,抬头看:——几乎要划破天际的那块百年黑檀木匾额,上面用黄金浇筑的三个大字:祈王府。
王府中门大开。
正殿是重檐歇山顶,与大正宫微音殿相同,在规格上仅次于重檐庑殿顶,而此种宫殿,千载来大郑王朝只有一座,就是历代帝王大朝会时方开启的大正宫天承殿。
朱墙上耸着双层黑色琉璃瓦!
——谁才可以安然住在这里,不怕天威难测,灭族大祸?
王府小沧浪这边有水榭。两层的木雕阁楼,夜里点燃琉璃盏,灯火可以透过雕花窗,直接撒在环绕在周围的水面上去,随着涟漪,翻着点点的星芒。
赵毓把手中一直拿着的鹿皮袋子递给黄枞菖,“燕王送还我一张弓,你知道放在哪儿。”
祈王府这里一直有人打扫,被照顾的就像是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甚至连被褥帘幕都熏着赵毓曾经最爱的白昙花的味道。如今人在这里,看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如同时间从未流逝,一切与故园十四年前一般无二。
黄枞菖这才打开这个袋子,“这不是当年徽郡王家九爷的那张弓?他同您在南苑猎鹿,您用着趁手,就拿过来了。”
“当年的小九,如今的徽郡王世子。”赵毓,“这弓好用,当时他挺舍不得。”
黄枞菖,“您开口,他肯定割爱,他可不敢和您争。”
赵毓没说话。
黄枞菖,“后来,这弓去哪儿了?”
赵毓,“我拿到西北去了。那地方是战场,我手劲不够,用上了弩,这张弓也就闲置了。再后来,给了奉宁,如今转了个圈,奉宁他爹又送还给了我。”
黄枞菖收起来,“我放靶场后面的库房去,那里还有几张弓,您曾经用过的,都存着。”
他走后,赵毓一直看着水面。
……
当年,水岸对面有杨柳枝和花丛,铺了一片白砂,养了两只仙鹤,种了一株桃花。
那个时候,殷忘川也在,只是,他们两个分房睡了。赵毓想着,他总觉得小殷那个时候有了些自己的小秘密,就好像他自己,自从先帝把玉熙宫给了他,他就不让他娘有事没事随便跑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了。
那一天,他同殷忘川和黄枞菖一起扎风筝,一直扎到掌灯。
三个人大约扎了十来个风筝,特别简单,只是方块的模样,后面拖着两条尾巴。
赵毓挑了挑,选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方正的留给越筝。那个时候,越筝还小,只有五岁。
剩下的,他就打算明天到院子里,和殷忘川与黄枞菖放着玩。
许是玩儿了一天,又扎了一天的风筝,累了,赵毓吃过晚饭就睡觉了。
他睡在水榭二楼。
睡到半夜,他又觉得有些饿,就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奇怪。
本来应该漆黑一片的水榭却是灯火通明,楼下还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而且黄枞菖也不在他身边。
他掀了被子,揉揉眼睛走到楼梯拐角那边,就听见崔珩的声音,“太子殿下这个时候来,怕是不合适吧。”
是文湛到了。
崔珩与他又说了一些话,左右互相看不对眼。
文湛让人把他的披风取了下去,有人连忙捧过来一个银盆,里面有清水和棉布巾,他洗了洗手,还用布巾擦了脸,这才坐下。
黄枞菖亲手捧茶,放在他的手边。
文湛对他说,“让凤晓笙给我煮一碗面。刚从微音殿过来,没有吃东西,胃里不舒服。”
……
雍京夜雨彻底停歇,雾气却漫了上来。
——怎么忽然想到那一天?
赵毓觉得站着久了,脖子有些僵,抬手揉了揉,想着让黄枞菖铺床,今夜就睡在这里,结果一转身:
——“啊!!!!”
还是文湛。
与回忆不同。此刻的他是皇帝,不是曾经的太子。那一袭黑色缂丝龙袍,表示着,他已经是天下主宰。
“陛下,我我我,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文湛有些莫名其妙,“你看什么这么入神?我在你身后站半天了,你都没理我。”
“你看,茶都凉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茶盏在赵毓面前摊开,“瞧,没热气了。”
赵毓把茶盏拿过去,放在桌上,“雨夜凉,别喝这个,再给你沏一盏。黄瓜!”
“别喊他了。” 文湛却说,“我让他上楼铺床去了。”
“咦?” 赵毓有些意外。为什么微音殿如此紧急的时刻,文湛要在宫外过夜?不过,转念一想,他也不意外了。文湛都跑到宫外了,自然就可以在宫外过夜。
水榭本来也不是王府正房。
赵毓原本的卧房是王府最好的屋子,正正经经坐北朝南,敞亮华贵。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这两个人竟都没有想到去那里睡觉。
水榭是赵毓在夏夜纳凉的地方。
地方狭窄,床铺自然也狭窄。一张黑檀木的床,倒是极上好的木料,就是尺寸只余鹧鸪殿卧榻的一半大小。
原本只有赵毓一个人,他可以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睡觉。
可是,两个人,就……
他们两个都是多日未曾好好入睡,累极了的,文湛原本想着,一躺下马上去见周公。
可是,……
当外面服侍的人将帘幕放下,封闭狭窄的卧榻之内,只有气息的声音与白昙花的香味,撕撕扯扯。
这里曾经的记忆,透过时间的掩埋,依旧如此清晰。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剐下一般。
这里对于文湛,是极其特殊的地方。
十四年前的一个春夜,文湛就在水榭的楼下等了赵毓一夜。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奢求到楼上来。
……
“黄枞菖,你上楼看看,承怡睡了吗?刚才我们我们说话声音有点高,我怕把他吵醒了。”
“殿下放心,我们王爷今天用过晚膳就睡了,他睡觉您还不知道,就是天打五雷轰,我们王爷也只当是蚊子哼哼,怎么可能醒呢?
文湛又看了他一眼,黄枞菖连忙改口:“奴婢这就去看看。”
不一会儿,他下楼,“殿下,我们王爷睡得可香甜了,鼻涕泡都出来了。”
文湛吃完了面,让他们把东西收了,就对柳丛容说:“让他们把这里的灯熄了,你们也下去吧,我等他。”
黄枞菖看了文湛一眼,小心地说:“殿下,虽说现在已经到了春天,可是夜间寒气重,水榭阁楼这边又没有御寒的衣物和薄被,您要是在这里着了凉,那就是奴婢们的罪过了。奴婢斗胆说一句,如果您有话对王爷说,奴婢这就上楼把王爷请下来,您把想说话告诉王爷,就不要再在这里等了。”
文湛甚至都没有看他:“不用去了。他睡着了不喜欢被人半夜叫起来,我可以等。”
过了一会儿,柳丛容说:“殿下,明天一早还要见杜矐,问询东海军饷的事情。水榭前面是花厅,有床也有被子,奴婢伺候您到那里歇息吧。”
文湛看了他一眼:“要歇,你去歇息去。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
他声音不高,却有着慑人的冷意。
屋子中有片刻死寂。
看文湛当真动气了,无人敢劝,柳丛容把文湛的披风放在那边的木椅上,连忙吹熄了纱灯,和黄瓜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外面安静极了。
文湛坐在木椅上,看着窗外,姿势端正的就好像正在毓正宫读书,甚至带几分虔诚的味道,仿佛那个盛气凌人,顺者昌逆者亡的太子,一下子成圣人面前乖巧的布衣学生。
……
帘幕围着,白昙花的味道越发浓重。
文湛忽然半撑着身子,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浓重了起来,缓缓低下头,在赵毓的嘴角亲了一下。
却,惊醒了他,“怎么了?”
翻身压了过去。
暗,周围暗到透不出一点点的光。
今夜不知道怎么了,这事就是做不成。赵毓全身都是僵的,后来文湛用了些蛮力,也得逞了,……
“承怡,……,忍一忍,……”
求|欢,带着些许低三下四的意味。
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欲|念?兽一般,似乎作为人的画皮都要碎裂开来,姬氏王族古老的凶性。
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微音殿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究竟说了什么?
赵毓额头全是冷汗,他疼到难以忍受,攥了拳头,没有推开文湛,却是用力捶了几下床板,文湛动作就停了,硬生生地退了出去。
依旧维持个耳鬓厮磨的形状,额头紧紧抵着额头,却弥漫着一股苦闷的情绪。
半晌,没人说话。
随后,文湛起身,披衣下楼。
赵毓一个人躺了会儿,原本的困意骤然消失,可是身体上的疲累却像是依附在骨头上了一样,正在一丝一丝渗透: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可以预见,未来这些天必定凶险异常,不睡觉绝对不行。
他起来,扯过衣服穿好,想要叫文湛上来,别折腾了,安心睡觉。
却在楼梯拐角处,站住了。
他看着楼下,文湛就在那里坐着,手边是黄枞菖奉的茶,不知道是凉,还是热。
这样的场景,透过时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
还是那一天,十四年前。
文湛命令柳从容,“你先出去,告诉外面人,后退二十步。”
“是,殿下。”
崔珩,“太子殿下想要和我说什么?”
文湛说,“崔公子是祥贵妃的亲侄子,也是承怡的表哥,论国法,你是外戚,论私情,你也是小王的亲戚,只是天家骨肉不比常人,我们并不熟悉。可是不熟悉归不熟悉,并不是没有情谊在。”
崔珩双手抱肩,斜着靠在门框上,冷笑了一声。
文湛则继续,“崔公子,恕小王无礼,实话说一句,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能称之为巨商,只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市井小人罢了,种种作为,与崔公子本身所秉持的商政大家风范实则大相径庭。”
崔珩手放了下来,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文湛细数了崔珩几项罪名。
“崔珩,这几项罪过,任意一件挑拣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你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小王尚且与你对坐,平静谈话,你不觉得羞愧吗?”
崔珩死死的盯着他,突然一笑,居然带着点江左十里烟雨,垂柳丝丝,清溪潺潺,桃花遍地的味道。
崔珩,“太子殿下所说的这些,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的。这其中的波谲云诡,我知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如今崔某只问殿下,意欲何为?”
文湛淡笑着,端着茶盏,不喝,却是仔细看里面的茶。
这是君山银针,产自岳阳洞庭湖,冲泡后,雀舌含珠,刀丛林里,名贵异常。
片刻之后,文湛又把茶盏放了回去。
他也站了起来,说,“崔公子,小王爱重你的才华,并不忍心相逼若此。小王说句明话,若崔公子为我所用,他日封疆入阁,指日可待。”
同时,文湛不等崔珩说话,他又说,“崔公子一直在江南经商,久不在雍京,不知小王脾气。小王也可一并告知。小王家法甚严,唯独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兄承怡宽厚,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文湛忽然一笑,艳到极点,带着肃杀,“凡不能为小王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不知小王言语,崔公子可明白?”
这是文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自开口招揽崔珩。
崔珩忽然一声大笑,“哈,太子殿下高看我了。崔某并无如此宏图大志。崔某出身寒门,冬瓜甘薯未必不能了此一生,奈何心有牵挂,不得不筹谋十年,机关算尽。崔某也不求名利双全,只不过想求一清净之所,安身立命而已。只不过,雍京这里不是崔某心仪之所。”
文湛,“哦?承怡这所宅院还不算吗?茅檐草舍,月淡风清,如果愿意,尚可有佳人为伴,这难道不是世外桃源?”
崔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有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就不是清净之所。外面刀光剑影,杀气重重,还有妖气,以及争名逐利的腐臭之气。”
文湛淡淡一笑,像极了他手中的茶,淡色的,几乎就是清水的味道。
“那要看人心。这里有水,有花,有田舍,亦有猎场。可渔,可猎,可调素琴,可花前月下,……”
“亦可谈笑定乾坤!”
……
崔珩不知道,文湛不知道,当年,赵毓就在楼上,安静看着他们。
然后,文湛依然不知道,那个春夜,他在楼下等了他一夜,而他在楼上,也看了他一夜。那个时候,文湛虔诚的像个圣人面前乖巧的布衣学生,一直半垂着眼睑,并不知道,只要微微抬头,就会看到他的。
停了雨的雍京,夜晚凉风起来。水榭这里本就跑风漏气,文湛手边的茶水已然凉透。他不喝了,就站起来,想要回楼上,微微抬起来眼睑,却看到了楼梯拐角处,一直安静看着他的赵毓。
“你怎么起身下床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赵毓扶着楼梯扶手下楼,“看什么这么入神?”
“那边,……” 文湛下巴点了点方位,“临水的院落,种了一株桃花,早就开败了。”
那里,当年,是殷忘川住在王府时候的院落。赵毓微微叹口气,“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提他干嘛?”
“不提他,那提我们。” 文湛微微低下头,没有看赵毓,“很多年前,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夜,我,……”
“嗯。” 赵毓点头,“我知道。那一夜,你先把老崔骂了一顿,此后多少年,他只要一提起这个场景,就恨你恨得牙根痒痒。这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强摁着低头,这口气似乎人临死之前最后那一下子,就此被憋住,再也出不来。并且,时过境迁之后,你做了他的主上,他成了你的臣子,崔珩就更加无能为力。我估摸着,此后,他叫你’小狼崽子’这个称呼时候,又多加了几分咬牙切齿,也就是为了这事儿。”
文湛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那天我睡得早,你一来水榭我就醒了,就在楼上看着你们说话。” 赵毓说着,拿着文湛喝过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你又让黄枞菖上楼看我醒了没,是我让黄枞菖说我睡着,我记得,你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一个人坐在这里。”
文湛,“……”
赵毓,“当时我想着,你一抬头就能看到我,结果,你一直低着头,一坐就是一整夜。”
忽然,就没有人说话了。
周围的声音,似乎是一瞬之间静默下来的,只余下,雍京夜风萧萧肃肃,在王府亭台楼阁中穿行。
“你当时为什么不下来?”
“我想着,……” 赵毓将茶盏又放回桌面上,“你坐一会儿,就走了。”
“你巴不得我走。”文湛忽然觉得嘴巴里发苦,应该是方才喝的茶水沏得太浓酽,浓的发苦,“我当年都没有奢求独占你,就是想着,你在身边给我留个位子就好,就这点念想,都是我用命求来的!”
赵毓听着心里一揪一揪的,张了张嘴巴。
然后,就听见文湛又来了一句,“你有心肝儿,你就是不要我。”
这是文湛给了个台阶。这个时候,只要赵毓回一句“我的心肝儿不就是你嘛?”今晚这事就囫囵过去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赵毓就没吱声。
文湛觉得今夜喝的茶水更苦了。
他知道翻旧账挺没劲的,伸手扯了赵毓的手腕子,拉着上了楼。
两人安安分分躺好。不幸的是,原本就被打成碎片的睡意,此时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赵毓翻来覆去,又坐了起来,想着,起来把早膳吃了,等天亮之后就不用再折腾吃饭这事儿了。结果,他一起来,文湛也坐起来。一张床,文湛原本躺在外面,此时,刚好守着床沿,把赵毓堵在里面。
文湛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赵毓,“……”
文湛不说话,就等着他。
赵毓没办法,“我想下楼吃点东西。”
“你别动。” 文湛扯过衣服披好,下床,“我给你拿。”
结果,他人都走到楼梯拐角了,还不忘记转身又吩咐了一遍,“你别动,你就在那里待着。”
似乎,怕他跑了一般。
不一会儿,文湛端着一碟子酥糕上楼,看着赵毓一脸懵,却乖乖待在床上,很是满意。
他坐在床边,把碟子放在赵毓手边的被褥上,“吃吧。”
赵毓,“我能到那边椅子上吃吗?”
文湛摇头,“不行。”
赵毓,“可是,这酥糕吃着太噎人,我想就着茶水。”
文湛,“你先吃,等你噎着了,我再给你倒水。”
赵毓苦着脸,“小祖宗,别这么整治我,咱说好的,不翻旧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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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