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珈帮着余晚收拾茶具,端着这一堆并不贵重的陶器打算去附近水井洗洗。
走出门后,她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曾经沙场征战的经历磨砺了她的五感,她敏锐的捕捉到了左侧细微的脚步声。
“像只猫儿似的。”她侧首朝那个方向望去。
那个据说不好打交道,谁也不肯见的蜀君又来了她这儿,隔着十余步远,站在藤萝之后静静的看着她。
“猫?”他听见了宁玉珈那声感慨,歪了歪头。
“养过猫么?”宁玉珈朝他走近,“新到一个地方的猫儿会变得十分警惕,但又同时十分好奇。它们会藏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之中,默默的观察周围的一切——就像你一样。”
少年既没有反驳宁玉珈的话,也没有排斥宁玉珈的靠近,那双剔透而又冰冷的眼睛锁在宁玉珈身上,仍然如之前他们那次会面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姓谢,单名湫。”少年说。
宁玉珈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话。
“幼年时,小字阿蝉。”
宁玉珈继续点头。
“燕主从前应该见过我的。”
宁玉珈眼神飘忽了一下。
“不记得了?”
宁玉珈摇头。
少年脸上倒也不见失望。
“还有什么想说的?”她怀里抱着一叠的陶器,虽说不大沉,但她也急着去洗。
“我听到你和无业侯之间的谈话了。”少年说:“我想问你,当年为什么要降魏?”
“恨我?”宁玉珈挑眉。她知道蜀亡的原因之一,就是燕国投降从而使魏国得以将大部分军力调往蜀地。
“不是。”少年摇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降。我知道你十七岁废帝自立,知道你一手打造出了燕国最出名的渔阳铁骑与上云轻骑。你曾于白狼水大败魏军,曾在上谷、涿郡以数千轻骑击溃大魏荥阳王——这赫赫功绩,足以彪炳千秋,可你却在燕国最有可能反败为胜之际选择了降魏,为什么?”
宁玉珈看着他,“你好像对我格外感兴趣,不但知道我许多旧事,还能找出这么多的问题等着一探究竟。”
少年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局促与赧然,他后退了半步,“不是。”紧接着却又说:“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否后悔?”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宁玉珈怀中的杯盘盏碟之上,先前他见到宁玉珈时,也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柴火和宁玉珈手里的斧子。宁玉珈于是明白了,这位新晋的俘虏大概是不能接受堂堂皇帝居然需要亲自动手来做这些杂事。
宁玉珈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拍了拍少年的肩,“用过晚膳了么?”
安定宫这个地方外重内轻。安定宫外,有重兵把守,生人不能入、外人不得出;安定宫内,却是清冷荒凉,连宫人都没有几个。除却留在安定宫内管理亡国皇帝们衣食住行的六宫局女官之外,每殿不过侍者十余人而已。而那些人的用处也是看守这些亡国余孽而非贴身侍奉。故而许多事情,都得亲自动手才行。
宁玉珈猜,他所在的长宜殿,必然和她居住的通明殿一样冷情。若是身边没有几位从故国带来的忠仆,那位蜀国的小皇帝也得和她一样亲自劈柴做饭。
果然,他略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
宁玉珈看着这个板起面孔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少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那你等我一会。”
她带着谢湫去了通明殿附近的水井,在打水时顺手把怀里的杯盘塞进了他怀里。等水打上来后,她开始动手清洗。见谢湫站在一旁发愣,她半是玩笑的说了一句,“要来帮忙么?”
原以为谢湫会摇头然后躲得远远的,没想到他在犹豫了片刻后,竟然真的蹲了下来。
他手指修长,指尖白皙,这双手如这个人一样好看而精致,的确是养尊处优的皇帝才能拥有。但虽说养尊处优,他却也并没有宁玉珈想象的那样笨手笨脚,虽然慢了些,却一直在认真的观察着宁玉珈的动作然后模仿。
冲洗好所有杯盏后,宁玉珈对他道:“随我来。”
宁玉珈为人大方,当年她做皇帝时,能够眼睛都不眨便搬空内库,将宁氏皇族的珍宝悉数赏给了她欣赏的文臣武将,现在她虽然落难,但给人一口饭吃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安定宫内的人每过一段时间能够领到一定数目的粟米、麦子和布匹,逢年过节,魏帝为了彰显仁德,也会命人赏赐我们一些东西。这样的日子和从前自然没法比,但至少也能勉强活下去。”宁玉珈一边招呼谢湫在缺了小半截腿的榻上坐下,一边同他说道:“只不过到了安定宫,许多事都少不得亲力亲为。从前咱们是前呼后拥,但现在身边最多也就剩下一两个能够放心的人了。”
谢湫把玩着手里裂了个口子的瓷碗,在宁玉珈说完话后看了她一眼。
“就比如说我,降魏之后,宁氏皇族男子被分散至各地拘禁、女子则被魏都贵族瓜分,成了他们养在府邸的姬妾。我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相伴。才来到这里时是冬日,两个人不懂得搭火炉、不知道如何烧柴火,夜间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余晚在灶前忙碌,宁玉珈便和少年闲聊,“那阵子我四处去蹭吃蹭喝。真和殿的无业侯是我姑父,最初一段时间,他接济了我不少。还有寿远殿的庸德侯,我那时总与他赌棋,赢了便名正言顺的留在寿远殿大吃大喝。”
“你与楚、吴、齐三国的国君,关系很要好?”这时谢湫总算开口。
“燕国地处幽云,只与齐国交界。与长江以南的楚、吴并无恩怨,所以我和他们相处得倒也不算糟。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说不定咱们几个就要在安定宫被一直困到死了呢。”
“三国国君,是什么样的为人?”谢湫忽然问。
宁玉珈笑了笑,“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人。”
齐君仁厚却优柔寡断,以至于被魏国荥阳王轻易夺占齐都临沂,沦为阶下之囚。
楚君西昏侯,得位不正,残暴嗜杀,最终致使兵败国灭。
吴君庸德侯,贪淫无度,挥霍成性,无力抵抗顺江东下的魏国水军。
谢湫没说什么。余晚端着漆盘上来,盘中盛着两碗汤饼。说到做饭这方面的技艺,余晚比宁玉珈好不到哪去。看见蜀国小皇帝拿起了木箸,宁玉珈忍不住朝余晚揶揄一笑,后者正一脸忐忑。
出乎余晚意料的是谢湫并没有对这碗汤饼表露出多少嫌恶。汤饼盐放得太少了些,面有些糙,削面的刀功也欠佳,然而他吃的一丝不苟。
宁玉珈撑着下颏,在灯下打量着眼前少年。这人做什么好像都极其认真。看人时喜欢专注的盯着人的眼睛,问话时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刨根问底,哪怕吃东西也是这样全神贯注,最后一滴汤也没剩下,而且半个字的抱怨都没有。
“论吃食,西昏侯与庸德侯那边都比我这要好。西昏侯且不论,我知道你们今日才结了梁子。但你可以考虑与庸德侯结交。安定宫内,只有庸德侯那儿热闹些。无业侯在被俘之前皇后就自尽殉国;西昏侯那个疯子在他某次大开杀戒时顺手杀了他的皇后。我们这几位君主,只有庸德侯并非孤家寡人。吴国亡时那数万佳丽大多碾入泥淖,但好歹他新封的皇后年轻美艳,跟着他一同住进了安定宫。庸德侯夫人贤惠温婉,烹制食馔的手艺精良。”
“不喜欢他们。”少年低头喝了一口汤。
“那……我这的东西好吃么?”
他相当实诚的摇头。
宁玉珈大笑了起来。
还好余晚已经出去收拾东西了,否则必会气得柳眉倒竖。
“今后我会学。”谢湫说。
“嗯?”
“我说,今后我会学着劈柴、生火、蒸饼、熬粥。”他声音稍稍拔高了些。
“你似乎突然不排斥这些了?”
“一直不排斥。”谢湫用清冷的嗓音告诉她:“我并非如燕主您想的那样高傲。若是到时燕主觉得我那儿饭菜的口味更好,随时欢迎登门。”
“那你之前?”
“我只是不能接受,燕主要去做下人的杂事而已。”他说这句话时,腔调陡然低沉了许多。
宁玉珈不笑了,她坐直身子,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我们从前何时见过?”这句话有些轻浮,她又补充道:“我从前喜爱四处游玩与人结交,总觉得蜀君非常适合做朋友。”
但是少年摇头,用极其坚定的声音告诉他,“燕主并没有见过我。”
新开坑就是孤独寂寞
看了看空荡荡的留言区,冷得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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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