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指点
常昭仪住在蒹葭宫,就在景明帝的寝宫东侧。常徽坐着轿子,到了第三重宫门下轿,先是到御书房外行了跪拜之礼,而后在内侍的带领下去往蒹葭宫。
这条路常徽走过很多次,已经十分熟悉了,就算不用前头的内侍带队,他也知道路。
绕过崇明道,行到东六宫外墙,跨过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的时候,常徽听到里头传来的一两声叫骂踢打的声音。
时已将近午时,天光大亮,湛蓝天空有冬日暖阳初绽,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宫墙深深,高墙暗瓦,小巷昏暗,雪水泥泞。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格格不入的小巷中,一个瘦削的身影匍匐在地。
内侍的鸦青色圆领袍子躺在雪水中,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那内侍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矮身躲藏在角落里,任凭站着的三个内侍对他拳打脚踢,口中只偶尔倔强地反驳一两句“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样子有些凄惨,声音有些耳熟。
常徽与宫中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知道这世上最为富贵之地,其实也藏污纳垢,只怕有着世上最多的苦闷愤恨。像是以权压人、以多欺少之事,从来不曾少,打骂也不过就是其中最为低劣直接的法子,宫中要想折磨一个宫人,有的是那折磨人的去处。
见常徽停在巷子口,微微侧身看里头的情况,领路的内侍心下略有惶恐,悄悄地抬头去瞧常徽的神色。
常徽站的笔直,大氅加身,像一株批了华盖的雪中翠柏,面上无悲无喜,只微阖了眼眸,叫人分辨不清他此时的想法。
领路的内侍是蒹葭宫的内侍沈通,从七品,由于背靠常昭仪,在宫中也算有几分脸面。但他面对常徽,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做一个奴婢该做的事。此时见常徽停这,看着巷中的内侍相互欺凌一事默不作声,心中哀叫连连,只连声暗骂这群奴婢不分场合如此行事,叫贵人看去了。
心中如何想的,沈通没有表现分毫,只是满脸堆笑地对常徽说:“真是奴婢们不长眼,叫郎君见了这样的腌臜事。”一边说着,一边忙挥手叫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去制止了这群人,忙弓腰对常徽说:“这儿是风口呢,郎君是万金之躯,可万望要小心些,免得叫娘娘伤心。”一边抬了常昭仪出来,不管怎么说,还是想先把常徽劝离此处。
常徽却没有理会沈通的话,突然径直地朝着巷内走了过去。
沈通在身后唉哟一声,有些尖锐刺耳,忙嘚嘚地跟了过来,一边劝说此地脏污,叫常徽先行去拜见常昭仪。
常徽走近了些,这三个内侍终于停了手。
他们见来了衣着富贵的不知名郎君,身后竟还跟着东六宫炙手可热的沈通,便知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忙跪下磕头,口中喊饶。这几人纵然在宫内对着底层的内侍作威作福,但面对外头的郎君们,却还是矮了一身,将自己看做奴婢之流,万不敢造次。
常徽没有理会这三人,只是停在了匍匐在地的那内侍身前,微垂了眼眸,看着地上的人。
鸦青圆袍贴身,湿漉漉的,显出底下人单薄瘦削的身形,在雪水中冻得瑟瑟发抖。这内侍意识到什么,忙起身,从半躺着变成半趴着,死死地垂了脑袋,不敢抬头半分。便是这么一打眼的功夫,常徽已经将这人认出来了。
确实是华荣无疑。
沈通站在常徽身侧,已是尖着嗓子将这三个内侍痛骂一顿。
三人连连求饶。
这几人唱作俱佳,此时在常徽面前如此惶恐卑微,却不提半分触怒了宫规之后的惩戒,只怕等常徽走后,夜深了,便又原形毕露。
常徽知道沈通的顾虑,他是内侍,见过的这种事情不知凡几,宫人们生存的潜规则也是必须遵守的,他能当着贵人的面训斥他人,不代表他真能如何了他们。能在宫内混出点名头的,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背后有着更大靠山的。
故而,常徽忽而开口说:“沈公公,敢问,宫内可是禁赌?”
“这、自然如此。”沈通迟疑了一下,在常徽清凌凌的目光中即刻败下阵来。
常徽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人,语气平平地反问了一句:“是吗?”语气轻飘飘的,没用多大力,若非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只怕这几人都听不清常徽说的什么。
沈通心下登时一跳,看着面色平淡的常徽,心中竟然生起一种面对景明帝的感觉,不,这股压抑的叫人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气势,比景明帝更甚。
常徽却是转了身,没有理会这几人。
他背对着华荣几人而立,身后的大氅微微拖地,拂过华荣恭恭敬敬地按在地上的手上。生了冻疮的手被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掠过,像是一阵风似的,即刻没了踪迹。
常徽背对着几人,整个人虽然一句话都未说,但浑身气势如潮,巍巍如山,竟叫几人从这年未弱冠的小郎君身上看出了泰山压顶之势,一时间叫众人心下愈发心惊,也越快肯定了对方是个权贵子弟的猜测。若非生来万万人之上,是不会养出这通身的气派来的。
常徽看着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叹一声道:“既是难兄难弟,又何必如此内斗。”想起上辈子最后华荣奋不顾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举动,常徽到底还是不愿他在宫内备受欺凌。
只是跟着自己,未必便是一桩好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跟着权臣奸相固然可以“狐假虎威”,但华荣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阉狗的时候,常徽也是真的觉得他不跟着自己这个祸乱朝纲的主子,或许能活得更开心自由些。
常徽想起上辈子宫中有位着实明哲保身的内侍,即便在常家姐弟权倾朝野的情况下也能凭借自身在宫中站稳脚跟,或许,叫华荣去投奔此人,会是个不错的抉择。只是这里到底人多眼杂,他想要提点华荣,也该收敛隐晦一点。
常徽顿了顿,道:“听闻锦瑟宫有一株千年银杏,在那里埋一坛酒,倒也算一桩雅事。”乍一听,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只是常徽自己低估呢喃了一句,听者虽疑惑,但到底没表露出来。
唯有沈通仗着自己是蒹葭宫的大太监,勉强满脸赔笑着,附和常徽说:“是极是极,郎君说的极是,奴婢这就把这个法子请示昭仪娘娘。”
“区区小事,何必麻烦阿姊,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常徽摆了摆手,离开了这儿。
蒹葭宫为东六宫距离景明帝殿所最近的一处宫殿,并不如何奢华富贵,但是胜在红墙碧瓦,雕梁画栋,十分精致,宫内还有特意开辟出来避暑的池塘水榭,俨然算是一个小小的御花园。原本这里是没有这种景致的,但是常允君不爱去后宫的御花园走动,太医说她有段时间心情抑郁,该多看看景色,景明帝便下旨推了侧殿,专门辟出一方小小的四角庭院来。
整个蒹葭宫,只住了常允君这么一位后宫妃子。
常徽跨过高高的宫殿门槛,进殿内来,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味。殿内放了火炉,炉中放了无烟的银屑炭,香炉中没有放香料,而是放了冬日难得的新鲜水果的皮炙烤,屋内有一股清幽浅淡的果香味,没有往常的香料的沉闷味。
他刚伸了胳膊,褪去身上的大氅,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神仙妃子般的人物迎面走来了,身后还跟着毕恭毕敬的四个宫婢。
来人飞天髻高耸,鬓边凤凰衔珠步摇微微晃动,眉如远山,中心一点红,眼如三月新桃,白肤红唇,身量高挑纤细,腰肢袅娜,体态风流,又着石榴红的锦绣彩缎,披云锦披帛,十足的华丽,百般的气派。便是俗气的穿金戴银,着艳色锦缎,放常允君身上,也像是给一株天山雪莲披上了霞光,挡不住她给人扑面带来的霜雪天降感。
她气质很冷,艳丽打扮的时候添了几分艳色,整个人愈发的冷艳来,但骨子里的清冷冰霜感,散不掉半分。
外人见了,都要疑惑这究竟是宠冠六宫的帝王宠妃,还是月宫谪仙人。
常允君打扮得这样锦绣辉煌,身上万金难买,世间罕有,帝王盛宠彰显无疑。
只是,常徽知道,她其实是不大喜欢这种装扮的。从前乡野之间,便是一匹雪青月白的普通布匹,足以叫她欢喜三天,裁了做成裙裳,少女的羞涩和喜爱毫不遮掩。
现在这般,更多的像是一种外在表现,为了证明,她如今过得有多富贵。
常徽和常允君生有五六分相似,二人板着脸目光沉沉的时候,就更像了。
两人是同样的身量高而纤细,长眉桃花眼,只常允君的瞳孔颜色比常徽的要深些。这双眼,几年前也是盛满了少女的真挚的,如今,满眼的野望和雄心却是掩饰不住的。
也许这世间,唯有帝王的权势足以叫常允君柔情似水,只是这柔情底下也布满了野望,而唯有面对常徽的时候,她眸中的暖意才是真的,盈盈如秋水,一眼便叫人溺毙其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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