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塌房
屋内热气氤氲。
柳七郎重赏之下,客栈的厨娘为这小乞儿洗了澡,剃了打结的头发,又换上一身明显偏大了的棉衣。这小孩看着七八岁大,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看着人的时候目不转睛,不哭也不闹。
老成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
再看这小乞儿洗干净了的脸上,右眼眶周遭一圈瓣形的青紫痕迹,柳七郎原先以为是跌打损伤造成的,后来厨娘说是胎记。
眼眶周围一圈痕迹,配上这小乞儿黑黢黢的眼,瘦的脱相显得眼睛大脸蛋小,很有几分惊悚模样。
这点叫柳三郎心下满是忐忑,干脆将平安符握在手上,嘴上低声念念有词。
仿佛这样,就能撇去身上的鸡皮疙瘩感,消散掉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柳三郎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柳七郎只能自己出马询问这小孩:“你别害怕,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家中长辈在礼部任职,方才那个大哥哥是我们的同窗,他跟你说今天晚上去哪儿,你听清了么?若实在没听清也罢,就在这儿歇息一晚上也好。对了,你叫什么?”
为了证明常徽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不过就是巧合而已,也为了让兄长柳三郎重回以前的“正常”状态,柳七郎可谓是某足了劲儿,对着小乞儿说话态度很是温和,十分的有耐心,为他详尽地安排了衣食住行。
最后,见这小乞儿实在可怜,他心中不禁也起了几分怜惜,道:“若你实在无处可去,就到我身边来做个小书童。只是府上清贫,大富大贵是没有,让你温饱,再些许读几本书,念几个字,将来便是不为奴为婢了,到外头也有个好营生,却是不成问题的。”
时人入仕做官都讲究一个脸面,科考入仕的尤为如此。进了殿试,诸位考生一字排开,第一印象就非常重要,而在景明帝手上,这“眼缘”,有时候甚至比考生的真实水平还要重要。
因此,程显才会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毁容的事情,而柳父能以一介白身科考入仕,在朝为官,自然是生得不错的。
柳七郎虽是侄子,但自幼长在身边,读书熏陶,坐卧起身,一概讲究,也是书卷气十足,甚至比有些恃才傲物的柳三郎更多了几分亲和。
他这般礼待一个小乞儿,又是送吃送喝的,洗澡换衣,还给他安排了以后的营生,轻而易举就得了小乞儿的信任,不消半个时辰,就将这小乞儿的日常生活给摸得清清楚楚了。
小乞儿没有大名,只有乞丐们取的“乌眼”这么个诨名,自有记忆起就在永安的坊间乞讨了。
永安不愧是京都,这坊间的乞儿们也是讲究派系之别的,这小乞儿日常就是固定在小巷子口乞讨,每晚再步行回南城的康乐坊废弃的城隍庙休息,顺便将一整日的钱财上缴,以免遭受他们的毒打。
康乐坊城隍庙那一带,原先也是热闹之地,后来先帝为建行宫,征用土地,迁徙百姓。最后,行宫建了大半就因先帝突然驾崩而被叫停,百姓却已在新地安居乐业,那一片久而久之,竟是废弃了下来。时日一长,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乞丐难民就去那边寻地居住,他们不挑,破旧的城隍庙睡得,废弃的民房也睡得。
及至后来,竟有不少地痞流氓,又或是以武乱禁的江湖中人,为躲避巡防营的搜捕,又或者是为了便宜行事,也到那边交头行事,甚至是定居。
这般下来,康乐坊的大半个坊市,竟是鱼龙混杂,寻常百姓也不敢到那边去的了。
柳七郎问罢了事,也不食言,将房间让给了小乞儿乌眼,自己和兄长另行住下。
正是除夕之夜,外头火树银花不夜天,鞭炮焰火声响了一整夜未停歇,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想常徽未说完的那句“今天晚上,去……”
想破了天,也没想明白他当时到底要说的是什么,后来,竟是不知不觉睡去了。翌日,他晚间睡得迟,头晕脑胀不清醒,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
柳七郎打开了门,温声问小二发生了什么事,小二高声惊道:“郎君,不得了了,昨夜雪大,康乐坊的房屋竟是塌了大半!”
柳七郎猛然间,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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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大雪。
昨夜除夕宫宴,因常允君不喜大肆操办,景明帝改为了宫内小宴,不过就是帝王和后宫嫔妃参加罢了。宴会上,常允君作呕,被太医诊脉出三个多月的身孕,而程德妃御前失仪,被关禁闭三个月。后宫无皇后,高位嫔妃不过疯掉的已入冷宫的李贤妃,禁闭三月的程德妃,以及近年来被常允君的盛宠逼得吃斋念佛的崔淑妃。
如今,还要算上一个身怀有孕的常昭仪,不,或许是常贵妃。
常允君刚被诊断出来身怀有孕,景明帝便喜不自胜,当即要晋升她为贵妃,被她以年关之日不宜操劳给拒了,将时间改到了生产后。
当夜,景明帝宿在了蒹葭宫。
大年初一,按例,帝王得早起开笔,而后去参加大朝会,宴请各国使臣,以及大赦天下,忙完了,还有接二连三的大宴小宴,大礼小会。
只景明帝是个不爱操心的,自上任后,这类事情能推就推,不能推的,时间也延后,到正月十六才开始礼节性的忙碌。景明帝登基十余年,众大臣都习惯了他的作息时间,也乐得过一个轻松惬意的年节。
只今次,许是常允君怀孕的事情刺激到了他,他大喜之下,当即要晋常昭仪为贵妃。这桩事被拦了下来,他满腔喜悦之情过了一夜还没消散,起了大早,亲自到皇帝内库和宫中宝库中挑选奇珍异宝,又大笔一挥,送了一堆赏赐到蒹葭宫,连带着宫外的常徽都沾了光,又得了一堆赏赐。
景明帝喜滋滋地拿着挑选好的宝物,到蒹葭宫,给刚刚晨起梳洗的常允君看,像献宝一样地拿着宝物,喋喋不休,末了又要摸摸她的肚子,只觉心下万分期待。
常允君依偎在景明帝杨简怀中,她气质清冷,面容却因妆容艳丽卓绝,冷艳的姿态抚摸起肚子的时候,眉眼柔和,让杨简移不开眼。
帝妃二人正你侬我侬,景明帝杨简说起自己有多期待这个孩子,常允君略作小醋,别开眼说:“圣上已经有了三子二女,何必在意我这乡野丫头生的呢。”
听美人吃吃小醋,着实怡情,更何况这美人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景明帝杨简笑着,搂紧了常允君,拿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轻轻的,像是怕碰疼了她,深邃的眉眼望着怀中的人,眼中只有她的影子。
他像是无奈,又似宠溺地叹:“你啊!”
二人正是谈笑之际,外头沈通说话的声音就隔着层层门帘和雕花轩窗进来了。
常允君瞥了眼景明帝的脸色,高声询问外头沈通发生了何事。
蒹葭宫的内侍主管,沈通,大跨步进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说是御前内侍冯为遣了小太监来奏请景明帝回御书房,说是朝中有要事。
这话一出口,景明帝就率先面露不虞之色:“大年初一的,朝中能有何要事?再不济,一些小事,传至凤阁鸾台,叫几位相公,商议着处理了便是,何必来此叨扰?你且去外头回,叫他们元宵之前,勿要拿些许小事,误了我的大事。”
他说罢,又安抚了怀中的常允君。
常允君靠在景明帝怀中,面上方才的娇羞和些许恼怒还未消散,朱颜酡红,听到景明帝的这番话语,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常徽的那番话,心直往下坠。她抬头看了一眼跪着的神通,他正微微地抬了头,看了一眼她。
常允君娇笑,起身,伸手将景明帝的衣领理了理,道:“既是朝堂之事,妾身便不该多打搅圣上了。妾身和孩子总是在这儿的,圣上忙完就能来看,何必急于一时呢?”
景明帝杨简闻言,面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伸手正了正她的发钗,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素来惫懒,这朝堂事,能不理会就不理会的。不过,今天既然是我们贵妃娘娘说了,金口玉言,那我还得是遵守的。”
他在常允君面前,甚少有职称“朕”的时候,连带着后期在常徽面前,也是一派和气。
没有丝毫帝王架子。
常允君状似无意地说:“既然圣上觉得劳累,便跟之前一样,将事情都推给凤台的相公们去做就是了。只是今日初一,他们许是也在忙碌府上的事,未曾来得及看顾这许多。既是如此,便多加几位能办事的相公,为圣上分忧,不就可以了?”
万事徐徐图之,先开个口,日后才好说让常徽入凤台的话。
她到底是没有放弃让常徽成为权臣的想法的,既然科举这条路阿弟不想走,那就换一条路走。
景明帝笑了笑,并未对常允君的这番建议发表什么采纳的说法,但是,这样明晃晃后宫干政的事,他没变脸怒斥,已然是一种纵容了。
景明帝走后,常允君看了一眼沈通。
沈通自觉地上前回话:“听说是今日大早,康乐坊的房屋庙宇便塌了大半,连带着先帝修建的半个行宫也全塌了,压了不少人。梁丞相一早得了消息,正调遣了京兆尹的人手去救援,只人手不够,只得进宫来求巡防营的人手。”
顿了下,沈通又低头道:“主子,外头来了个内侍,说是奉常二郎君的令来的,手上还有郎君的玉佩为信物,如今正被奴婢安置在了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