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看着水银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幽深晦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身边侍女紧张的轻声呼唤,才如同被惊醒一般,将镜子递给了弗莱明小姐,做手势示意她将镜子拿走。
弗莱明微微屈膝,抱着水银镜子拿走放好,又很快回来。
而另一个侍女里维斯顿小姐将银杯放置一旁桌上后半蹲下,将女主人纤细的手指紧紧包拢在掌心中,似乎想要借此将温度传递过来,抬头担忧的问道:“陛下,您感觉怎么样?是否依旧在头痛?”
昏暗的烛光当中,里维斯顿小姐的眼睛红肿,隐隐约约有泪水积蓄在眼框中。
玛丽看在眼中,心头微微一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抽出来,又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叫房间里的其他三位侍女都围了过来。
四个侍女年轻的、娇嫩漂亮的脸庞在暖黄色烛光下影影绰绰,大半都看不清晰,玛丽却感觉到自己怎么都看不够一般,目光情不自禁的在她们身上反复留连,似乎要将她们此刻的面容深深篆刻在在脑海当中。
没有一个人能够领会这种感觉,自从前往英格兰又被囚禁以后,整整十八年时间,一直到上断头台前,除了玛丽·赛顿以外,她都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在苏格兰的熟人。
特别是最后的时光里,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来自于伊丽莎白一世的严苛狱警,为了找出她谋杀英格兰君主的证据,连最私密的贴身内衣都要每日搜查,那种毫无**和尊严的痛苦,几乎能够把人逼疯。
此刻看着她们依旧年轻的容颜,玛丽甚至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陛下,您怎么了?”
“我这就去请宫廷御医,再让主教来为您祝福。”
“您想要吃点东西吗?”
……
感觉到前王后陛下反常的态度,侍女们立刻七嘴八舌的说道。
玛丽抬了抬手,让侍女们安静下来,然后在略显严肃的气氛当中,向着她们郑重说道:“承蒙天主的庇佑,我在梦中感觉到了一道炽热的白光和绕耳圣音,紧接着整个身体都似乎轻盈起来,像是接受洗礼一般被洗刷去了所有的病痛。醒来以后,我感觉到精神前所未有的好,再也不像之前一样头痛。我想,在主的赐福下,我已经度过了这一次的劫难。”
王后陛下、不、苏格兰女王陛下的的嗓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却清晰平静,她的脊背挺直、神态清明,和几个小时前,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判若两人,又带着不常有的严肃态度,让众位侍女们都不由得信服起这个神迹来,纷纷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架,祈祷感谢着上帝的保佑。
等到侍女停下以后,玛丽接着说道:“弗朗索瓦的去世让我深感痛苦,他独自一人前往天国回归主的怀抱,却把我留在这个痛苦的尘世面对惊涛骇浪,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心里为他祈祷,愿他得到永恒的安宁、幸福。”
“女士们,从弗朗索瓦回归天国的那一瞬间起,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这不仅仅是我从此失去了光彩的王后冠冕,不再是法国宫廷的第一女主人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保护的盾牌轰然倒下,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处。”
“所以从今日起,我希望你们能够抛弃以往生活的轻浮随意,发挥天性之中的聪明谨慎,收集其他人的耳目信息、并且不再将我的私事随意透露出去,认真慎重的对待每一件事情并向我汇报,成为我最聪明的助手以及最信赖的友人。”
“你们需要明白,我、还有忠心耿耿追随我的各位要从此面对众多敌人,对抗他们的无数明枪暗箭以及卑鄙阴谋。”
侍女们均屏息以待,认真聆听玛丽的话,听到最后却面面相觑起来,不明白女王陛下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
就好像她们这些贵族女子此刻所在的地方,不是被无数守卫保护的华美宫廷,而是充满血腥硝烟的战场上。
“陛下,我们不明白……”
玛丽注意到了她们迷惑的目光,于是解释道:“就算从小都在法国宫廷长大,拥有来自于母亲的法国血脉,也不要忘了,我们终究不是法国人,而是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
用平静的目光与四个侍女挨个对视之后,玛丽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
“而苏格兰从不和平。”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反应最快的弗莱明当即单膝跪下,向玛丽又一次宣誓了自己必定竭尽全力为女王陛下效忠,将生命献给玛丽,做到女主人要求自己做到的事情。
其他三个侍女也有样学样,又一次向玛丽信誓旦旦地表达了自己的忠诚。
……
宫廷御医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在经过一番细致的检查之后,恭敬的向玛丽表达了她已经完全康复的喜讯,并且很快将这个好消息带给了宫廷中的其他人,比如说美第奇王太后和吉斯公爵等人。
在短暂的喧嚣过后,医生离开,这间属于玛丽的宫廷套间又重新恢复了居丧期间的死气沉沉。
因为在法国宫廷的传统礼仪当中,有这样一条规矩。
——如果国王死去,那么失去了自己丈夫的王后也应该在头四十天内闭门服丧,一分钟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宫殿,而在此期间,头两个星期内,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和新国王之外,谁也不能进入宫殿看望王后。
弗朗索瓦二世去世以后,根据继承法,接替他王位的是弟弟查理九世——一个今年才刚刚十岁的孩子,在以往的短暂相处中,和玛丽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不会想到来探望兄长的遗孀、丧夫的前王后。
而凯瑟琳·美第奇王太后因为种种原因,和玛丽一向关系紧张,不前来冷嘲热讽已经算是客气了,自然也不会过来好心安慰。
至于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就是玛丽的三位吉斯舅舅们,现在正应该忙着应对新王登基时的宫廷斗争,更没有时间来探望生病的外甥女。
因此,玛丽自从高烧醒来后的数天内,没有迎接来任何客人拜访。
玛丽对此不以为意,还有些庆幸有这样一条规矩。
对于年轻时发生的很多事情,她正迫切需要时间来回忆清楚,特别是法兰西宫廷当中的众多贵族,有很多她都只是记得面孔熟悉,完全想不起来具体的名字。
还有她的爱好和一些语言习惯,这些也和年轻时有所不同了。
假如这些破绽被人察觉,玛丽想,她到时候只能用丧夫导致的悲痛过度当做借口掩盖了。
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一个多月的时间正好拿来做一个缓冲期,玛丽让赛顿拿过来了海峡对岸的英伦三岛地图,还有这些年来她和苏格兰的书信来往,英格兰宫廷变迁的消息,开始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她不久后必定要回到苏格兰亲政,很多都是必须要知道的常识,如果不想再落到上辈子的下场,她就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当个傀儡,权利几乎被异母兄长架空。
赛顿拿过来了地图和苏格兰那边传来的书信,却一直站在床边没走,咬着嘴唇气呼呼的样子,让玛丽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以前和弗朗索瓦去打猎时,在森林里碰到的一只松鼠。
玛丽把地图搁在书桌边上,稀奇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找地图的时候有谁冒犯了你?”
虽然说人走茶凉,她已经做好了在法国宫廷中地位大幅度下降的准备,但也并不代表什么事情都能够容忍。
假如当真有人欺负了她的侍女,玛丽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为您不值,陛下……”赛顿说着眼睛发红,几乎掉下泪来,大声说道:“……我为您不值,王太后和查理陛下也就算了,可是整整半个月,吉斯公爵居然没有来探望过您哪怕一次,甚至没有派个人过来问候一声!上帝呀,从前陛下还在世的时候,您可没少为了吉斯家族向国王陛下说好话!”
“哦,关于这一点,放心吧赛顿,我相信舅舅他迟早会想起我、看望我、安慰我的,毕竟我还是苏格兰的女王。”玛丽似笑非笑的说道。
已经在上辈子看惯了无数世态炎凉的玛丽,并没有把吉斯家族前后不一的态度放在心上,对于权力争夺来说,所谓的亲戚情谊估计连废纸都不如。
果不其然,在四十天的居丧期已经过了大半以后,吉斯公爵终于姗姗来迟,前来探望玛丽这个刚刚成了寡妇的可怜外甥女。
“哦,我不幸的孩子,愿天主保佑你。”吉斯公爵爱怜的将玛丽抱进了自己的怀中,用带着宝石的戒指摸着她的额头,似乎想要探测体温。
“我的身体已经痊愈很多天了,舅舅。”玛丽说道,一边和吉斯公爵紧紧拥抱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你,玛丽,听说你高烧不退时,我不知道有多担心,现在看到你健康的模样,我才感觉到心中的一个重担落地。”吉斯公爵真挚说道。
紧接着,吉斯公爵忧虑且愧疚的说起了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探望玛丽,无非凯瑟琳.美第奇从中作祟,再加上卢浮宫中局势紧张,让他抽不出身来。
“我知道,亲爱的舅舅,我都知道。”
玛丽微笑着说道,和舅舅一起坐在椅子上,眼中同样充满了温和与信赖。
如果是上辈子的她,或许当真会被吉斯公爵这一番真诚的表态打动,将心中的芥蒂都抛之脑后。
而现在就不同了,她完全可以看透吉斯公爵的虚情假意,不仅可以看透,她还可以陪着一块儿演下去。
不就是比拼演技嘛,她可以。
在又是一番充满了温情款款的聊天以后,吉斯公爵挑明了他这次的来意。
——他希望玛丽嫁给刚刚登基的查理九世。
——那个才刚刚十岁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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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