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特别忙的时候也有,只是今年格外不常见——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凌岓就几乎就没闲过。由于卫斯诚多提了一嘴中秋时何槿颐来过的事,姜泠听了,便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打算找凌岓好好聊聊。
至于洪钟,一方面他想找马成林问个清楚;另一方面,他还要偷偷摸摸把殷漠的信纸藏好,心里想着最后那两页内容能瞒一天是一天。
说起来只有卫斯诚一身轻。放养多年,明樾和卫父也很少管他,家里钱管够,外面有个能力卓群的师姐保护,除了姜泠失踪那段时间,卫斯诚就没有焦虑的时候。
虽说卫斯诚看起来没心没肺,但他很有眼色。在衡阳时,凌岓与他的联系不少,但三句不离姜泠,聪明如他,早就猜出某些人的心思“不单纯”了。
说完何女士拜访的事,卫斯诚找了个由头哄走了洪钟,诺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
“时间…”
“要不…”——
一出声,这两人又是毫无预兆的默契。月色明亮,把姜泠流畅的侧脸勾勒得十分温婉。短暂的沉默后,照例是她先开口:
“青海,你就别去了吧。”
闻言,男人猛然抬起头看向她,他想提出反对,但对方没给自己这个机会。
“你听我说完。从巴那开始,我们似乎总能碰到一起,这的确说得上是缘分。除了小诚,我其实没什么社交可言。巴那以后,认识了你,认识了洪钟,还有之胖和老郑他们…这于我而言,已经很难得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师父老跟我说,人总是要面对分别的,在这世上,最值得留恋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但最脆弱的恰恰也是感情。做骨医的这几年,我也见证过许多生离死别,以前不能理解,但对于那些人的痛苦,多少能感受到一点。”
凌岓不再想着打断她说话了,他深深望着她,无比认真地听她说的每个字。姜泠很温柔地笑了笑,对他说:
“你这么一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在听。”
“在巴那以前,我很抗拒与人交往。我见过的所有人和所有事不过是萍水相逢,对他们喜怒哀乐的共情也仅限于一瞬间。可能因为我真的没有心吧。见多了人与人的离别,有时候甚至会对离别前的哭喊不耐烦。与人深交,从没想过。”
“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随心所欲的。巴那、六溪、芝则,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会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玉玦是我的半颗心,每修复一角,我似乎就能感受到多一点感情。所以到现在,对你,对小诚,对洪钟,还有离我们很远的径霜,我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坦然了。”
“古城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危险是真实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师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此次青海之行,未必能再有以前那种好运。你本来就不该被卷进来,这一次,就当和这些破事做个了断吧。”
“我有自主选择权吗?”凌岓笑答,“这种事情应该会尊重本人意愿的吧。我不想就此退出,这不叫了断,这叫半途而废。故事听了一半就离场,这不是我的作风。”
“在青城山,你看到了什么?”姜泠话锋一转,问起了当时老树精制造的幻境。
“你说什么?”被问到的人反应不及。
“叔叔阿姨告诉你爷爷要去世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和我不一样,小诚、径霜还有洪钟,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有家人,有你们爱的人和爱你们的人在家里等着,就算你无惧生死,那你死了以后呢?他们怎么办?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不负责任。现在阿姨找不到你,还能来小院,那以后呢?你想让他们去哪找你?”
“你对爱你的人也挺决绝的。”
这句话出乎姜泠意料,她知道面对着的人下一句要说什么,她也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一些事情就无法回到既定轨道上了。
她打断他,态度坚决:“没心的人,没有牵挂,也用不着别人挂念。现在就是抽身而退最好的时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卫斯诚偷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他从门后探出头道,“姐,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别把话说太绝!”
“就是嘛!大家一个战壕里待了这么久,你说不让我们去就不让我们去,小姜啊!这已经不是独裁**了,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卸磨杀驴嘛!
姜泠不说话,她深知自己师弟的性格有多犟,再加上有洪钟在一旁起哄,看凌岓的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通的。于是她打定主意,决定先留个转圜的余地:
“我想想吧。你先回去看看叔叔阿姨,如果他们同意,这事还能再商量。”姜泠又转向围观的两人,温声道,“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容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们确定的答复。”
“一言为定!”卫斯诚伸出手,只觉得这是一次民主决定的胜利。
“一言为定。”姜泠摸了摸他的头,轻轻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碰见什么危险吗?”男人本想回绝,但一转念又说,“不过也好,我们还能多聊一聊。”
月沉如水,几场冷雨落下,打湿一地桂花。禾城是座没有夜生活的城市,刚过八点,街上已经没多少散步闲逛的人了。加完晚班的年轻人踩着共享单车等在红绿灯前,脸上眼里尽是疲倦。
“上一次跟你这么闲逛,好像还是在去芝则之前。”凌岓看着两个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有点躁动。
“嗯。路没走完就被小诚叫到他家围观密室了。”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总觉得还没做什么,就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所以说,也该休息休息了。”姜泠欲言又止,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问道,“我跟你讲过许多关于我的事,你呢?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我?我以前应该是个标准的峨眉山猴子……”
两个人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过了各自的童年,也说过了各自的成长历程。经历过的事情点点滴滴用言语汇集起来,让彼此都觉得眼前人更加有趣了。时间的路比现实的路更长,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凌岓家门口。
姜泠想先开口告别,谁知被另一人打断了。
“凌岓!真是你啊!”
两人不约而同顺着声音看去,来者是个年轻时尚的姑娘。在浓浓夜色里,不开口的确很难找到这姑娘——她穿着黑夹克和黑裤黑靴,与凌岓在巴那的一身打扮很有几分相似。
“你是…陈青云?”
“你才认出来啊!”姑娘一把搂住凌岓的肩膀,“好歹也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小时候可还有过婚约的,你居然现在才把我认出来,太不够意思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无知时候过家家的事情不用多提。”
凌岓想把肩膀上那只手挪开,但偏偏对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往另一个人身上瞟,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误会。
怕什么来什么,陈青云挽住凌岓一支胳膊,十分亲昵,“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凌岓想抽手,但胳膊被死死箍住了。他心想,谁想知道你来干嘛;嘴里却不得不出于礼貌附和一句,“为什么?”
“为了你呀。”说到这儿,陈青云似乎才发现他们身旁还有一个很久都没说话的人站着,她问,“这位是?你对象?”
“不是。”姜泠迅速否认,“朋友。”
“哦,那太好了!说不定过阵儿喝喜酒的时候还能见到你,认识一下,我叫陈青云,青云之志的青云。”
“姜泠。”
“你等会儿,喝喜酒?喝谁的喜酒?”凌岓总算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了,他连退好几步,生怕再和所谓的“青梅”有别的接触。
“我们俩的。”
陈青云往前去,她要拉的人往后退。何槿颐就在这个时候走出门,刚好看见这一幕,“干嘛呢你俩?这么晚了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
“我回家,她家又不在这儿!”
“青云是我请来的,你说她回谁家?”何教授刚想抱起胳膊,又看到了姜泠,她立马换上一脸温柔问,“你是我们家凌岓的朋友吗?一起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谢谢阿姨。”被点到的人微微欠了欠身,礼貌回答,“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阿姨再见。”
“你等会儿…”
“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人不能天天冒险。”姜泠和追上来的男人拉开距离,“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来喝你的喜酒。”
凌岓想拦住她的去路,可何槿颐和陈青云一左一右把他生生拽回了家。
相处的时间久了,凌岓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第一次这么不顾别人的感受,只管追出去把话都说清楚。一直追到小区门口他都没见到姜泠的影子,此刻想不了太多,他拦了辆车就往医馆走。
次日一早,卫斯诚买早餐,一出门就看见凌岓坐在门口。他把人拍醒,一脸惊讶地问,“哥,你坐这儿干嘛?”
“你姐呢?”刚被叫醒的人揉揉眼睛,直奔主题。
“还睡着呢吧。你…你不会在这儿坐了一晚上吧?”
“嗯。”
“啊?”卫斯诚瞪大了眼睛,怀疑对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不进去?敲个门的事儿,你这是干嘛?”
“昨天有些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现在想好了,能进去了。”
“行吧,你先进去喝口热水,我去叫我姐。”
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趁着卫斯诚去喊姜泠的功夫,凌岓把电话回拨过去。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边的何槿颐丝毫没有生气。
“愿意接电话了?”
“妈,我…”
“不用解释,你妈也年轻过,明白你的意思。”何教授温柔道,“人要学会把握机会,既然都追出去了,那就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跟人家说清楚。青云这里我招呼着,你不用操心,但事情办完以后要回来跟人家道个歉。”
“谢谢妈…”
“完了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这边电话刚挂断,卫斯诚就慌慌张张从小院里跑出来了,连带着洪钟都被吵醒了。
“大清早的,你喊嘛呢?”
“我姐,我姐不在!”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估计是出去吃饭了吧。”洪钟不以为然。
“不是,她昨天晚上好像就没回家!”
“你说什么?”在门口蹲了一夜的人这下才真真正正清醒了,他向卫斯诚确认道,“你确定吗?”
“确定啊!她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原模原样摆在那儿呢!”
电话关机,对话框里一条消息都没有——谁都联系不到她。
“伙计们,这儿有张字条。”一屋三人,现在只有洪钟最冷静。他一眼瞥到昨晚没来得及放回去的大铁箱子,发现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凌岓的感觉没出错,他昨晚隐约觉得姜泠说还有商量的余地是缓兵之计,但出于对她的信任,再加上半路杀出的陈青云,他后来也没深想。等洪钟念完信,他只剩下后悔。
信很长,但表露感情的内容不多,大多是姜泠给卫斯诚交代的一些医馆和家里的事,事无巨细,表述得严谨又正式,很符合她的做事风格。信的结尾,她把昨晚和凌岓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让大家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必费劲找她。
“小凌子,这个好像是给你的。诶?我也有一朵。”洪钟从信封里找到一朵梅花,看起来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自顾自地问,“现在有哪儿的梅花开了吗?”
梅花是离开宝济寺前,不空老道赠予姜泠的,除了梅花,还有一片银杏。千年梅树不出世,它树上的梅花不沾染尘气,能保护人百病不侵,老梅树那时觉得这小姑娘很有趣,便慷慨赠下一整支给她。而不空混迹人间多年,他的银杏叶则能让人在绝路时有一次转危为安的机会。
梅花一共五朵,姜泠把其中四朵分别留给了卫斯诚、凌岓、洪钟和沈径霜,最后一朵和银杏叶一起被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卫斯诚向洪钟解释了梅花的用处,后者连连感慨骨医重情重义。
凌岓下定决心要找到姜泠,恰在此时,另一个必须找到骨医的原因也出现了——老郑打来电话,说之胖突发怪病,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说出个所以然,现在只怕人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