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身经历往往要比从别人嘴里听故事更让人刻骨铭心,至少现在,众人觉得是这样。
借骨是怎么个事儿还没弄明白,头顶上的手突然一只一只往下掉;掉在地上的手比受到惊吓的人跑得快,它们像是活了。
“说好的不伤人呢?”之胖抬脚就把一只手骨踩得粉碎,心里暗下决定,以后绝不相信洪钟嘴里的半个字。
凌岓倒是闪避及时,捎带手还帮洪钟避过了一只手骨直扑面门的袭击;老郑和韩谦背靠背,一人负责半边,那些手骨一时也没能讨到便宜。
手骨全部落下来后,地上那些一根一根的骨头也开始动了起来。众人头皮发麻,做好准备和这些骨头“决一死战”。
一阵奇怪的音律响起,原本四处攻击人的骨殖像是听到了什么号令一般,竟全都落在地上,回到了最初进洞时的样子——
姜泠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如瀑的黑发垂在腰间,像从天而降的散仙。她气息均匀,在一呼一吸间轻轻吹响那支挽住发髻的白色发簪。
这支簪子发出的声音很奇怪,音色不清脆亦不喑哑,听起来非笛非箫。一地的人骨在发簪的旋律中落在地上,多数都回归到了平静的状态,当然也有例外。
散落的骨殖中,一个顶部凹陷的头骨和一截长长的腿骨上面还沾着些未分解干净的腐肉,它们被音律短暂压制住,却开始渐渐往外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新丧怨重。”旋律停住,姜泠走近这两个奇怪的人骨,声音中竟带着些怜悯,“覆灭在天灾之下,却因为借骨失败无法瞑目,也算可怜。”
话毕,她用发簪尖锐的一端割开掌心,鲜血登时流了出来。
“你?”老郑见状大惊,想问点什么,却被凌岓拦住。
“天灾不可预见,妄图借骨还生者也已经灰飞烟灭。”温热的鲜血滴进胫骨与头骨中,原本不断向外渗出的暗红血迹像被净化了一般迅速褪去。
血迹之后,腐肉也渐渐褪去了。到最后,这两个骨头也在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化为齑粉。
“它们是那两个遇难的学生。”姜泠起身,把发簪插回发间。
凌岓随身带着纱布,怕伤口感染,想给她做个简单的包扎。话到嘴边,却发现姜泠那只被割开的手完好如初,一丝受伤的痕迹也没有。他正奇怪,姜泠的声音又响起。
“这么大的骨洞很少见。”沉默寡言的人第一次主动开口解释,“这少说也有近百年了。”
“近百年?”之胖本想踢一脚身边的骨头,想起刚才毫无原因的攻击,又把脚收回来,“这是要修炼成精啊?”
“再过一千年也未必有用。”姜泠浅浅一笑,“这个骨洞里埋葬着这么多人的遗骸,借骨成功的,只有那一个。”
顺着她失明的眼睛看过去,骨洞深处闪着一道荧荧绿光。凌岓抽出腰间锋利的短刃,走向发光的地方——赫然出现眼前的,是一截人的肋骨。
“韩琮的肋骨。”姜泠明明语气轻和,说出来的这句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炸进其他人的耳朵。
“谁的肋骨?”之胖傻眼了,就连向来沉默的韩谦也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可置信。
“韩琮的肋骨。”姜泠又重复了一遍。
“我弟弟,还活着吗?”从下斜坡开始,韩谦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到现在憋不住了,反而问出最没头没脑的一句。
“活着。”姜泠十分从容地走向前去,握住了那根肋骨,“这就是借骨还生的那根骨头。”
有徐徐的凉风钻进骨洞,吹得人头皮发麻。老郑向姜泠和凌岓靠近了两步,问,“一直说借骨,到底这是个什么东西?”
“像鬼附人身那样还阳?”洪钟依稀记得听师父说起过这两个字,却又记得不那么清楚。
“还不了阳的。”这句话中全是同情,“不过是亡者的自欺欺人罢了。”
“所谓借骨还生,就是借生者的骨,还亡者生。这并非什么能够续命的神奇法术,相反,这只是企图长生的人过于贪婪而生出的邪术。”姜泠开口,语气没有波澜,与她讲述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传说,始皇帝曾遣徐福和童孩三千前往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神山找寻长生不老药,寻而无果,转而投向炼丹修道的方士术人。”
“这些人中,有一窍不通的骗子,也有精通术法的道人;有心怀善念者,也多的是心怀鬼胎之人。借骨还生之术就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的。”
“借骨还生,找一个同月同日同时生的活人,在逝者亡逝的那一天那一刻以相同的方式让其受到重伤。然后在其弥留之际,将逝者的骨殖放进生者体内相同的位置,就能还生。”
“这也太扯了吧。”老郑从来不信鬼神,听完此说,只觉得荒唐无比,“这要是真的,那岂不是人人都去干这事儿,人人都能长生了!”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为生者换骨的过程是需要方士术法来辅助的。只是那种方术的具体内容在秦国覆灭后,也不知所踪了。”
“一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了解方术在其中的作用,只将表面做法传出去。这就导致在一段时间内,有很多王公贵胄甚至富商大户争相寻找‘还生’的容器,许多无辜者也因为这么一个荒唐的传说而丧命。”
“怪不得是邪术,信这些的人和邪教有什么区别!”凌岓虽说是个富二代,但也是根正苗红的;再加上参军的原因,他对这种封建时代为一己私欲残害百姓的行为嗤之以鼻。
“所以汉代以后,借骨还生成为了一种禁术,在坊间消失了。只有一些从事特殊行业的人还知道一些与之相关的东西。”姜泠难得附和他人的意见。
“骨医就是其中之一?”洪钟眼珠子一转,看向姜泠。
“是。”对方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
“这和我弟弟有什么关系?”韩谦好像听明白了,却又不能把传说和发生在韩琮身上的事完全串联起来。
“据说最早进献借骨还生术的方士,就是因为偶然看到了一个例子。”姜泠将手中的肋骨递向韩谦,“他偶然看到的那个例子,或许就是你弟弟这样的例子。”
“在那个传说里,同年出生的借骨‘容器’是最好却最难求得的;退而求其次,十二年之后同一个属相的‘容器’,也是不错的。”
“你弟弟,十九岁。那根不属于他的肋骨,正常来说,应该三十一岁了。”姜泠说得真诚,韩谦却听得遍体生寒。
“就是说现在韩琮的身体里有一根肋骨不是他的?”之胖努力捋清姜泠话中的意思,“那根肋骨的主人在十二年前去世,去世的时候也是十九岁?”
“对。”
“是那个死人的家里人干的?他是谁?”韩谦双拳紧握,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他似乎认定韩琮是遭人谋害,也就顾不得尊重死者了。
“是意外。”这个答案叫人意外,可从姜泠嘴里说出来,又显得可靠。
“意外?”韩谦的双拳骤然松开,他不解,心里有种突然失去目标的困惑。
“你们还记得昨天老板说了什么吗?”姜泠的语气像是幼师一样温和。
“十二年前,大地震。”凌岓自然而然地接上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只是脱口而出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相同的意外在时隔十二年后重演了?”洪钟也觉得自己开窍了,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你们在说什么?”之胖和老郑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好又向姜泠求助。
“十二年前,一个和韩琮同一天生日的十九岁男孩在这里丧命。丧命的原因或许是泥石流,也或许是地震造成的山体开合,但地点一样,都是在湔山;原因也差不多,都是因为天灾。”不等姜泠开口,凌岓先向两人解释道。
“他死时有一根肋骨应该是断了的。”姜泠接着凌岓的话道,“他来到湔山应该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成为死后也无法释怀的遗憾,所以他被吸引到了这里,骨洞。”
“韩家少爷是遇到了泥石流,在找人的时候从坡上滑了下来,也摔断了一根肋骨。”洪钟若有所思,“这不就对上了!”
“不止。”姜泠补充,“不仅摔断了肋骨,他在摔下来的时候,还被‘异物’扎进了身体,伤口也在肋骨处。”
“什么异物?”众人异口同声问。
“医生也没告诉韩先生是什么。但我猜,所谓的异物应该是十二年前那个孩子的肋骨。”姜泠在脑海里拼出了那天的画面,“地震之后,山移水动,失踪者深埋地下,历经十二年的暴雨冲刷才得以重见天日。”
“锅黑有客来,裤烂遇老同——巧得不能再巧了!”老郑长大嘴表示震惊。
“同样的生日,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天灾,同样地摔断肋骨…”之胖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难以置信,“我下辈子都遇不到这么见鬼的巧合!”
“他的血唤醒了十二年前的亡骨。”姜泠手里的骨殖仍旧散发着荧荧的光,“他还碰了十二年前那位亡者的遗物。”
“遗物?”洪钟反应过来,赶忙问道,“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东西!”
“是。遗物承载着逝者遗愿,只会加深生与死的联系。”回答的人说得很快,听者面面相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韩谦面上不显情绪,语气里却能听得出焦急,“把这根骨头带回去,找个医生安回去吗?”
“遗物造成的中毒正在解决。不出意外的话,等我们回去,你弟弟身体里的毒应该被去除得差不多了。”——留给程秀的药和韩琮吞下的蛇形物件都是祛毒的手段。
“那我们找东西是为什么?”之胖拍了拍脑袋,只觉得里头又是一团浆糊,一时间理不清楚。
“嗨呀,人那意思是中毒不是什么大事儿,解毒只是治标不治本。”洪钟向之胖解释道,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十分得意。
“找东西是为了让他把借的骨还给韩琮。”凌岓自始至终都听得很明白,“找到遗物之后,怎么做?”
“消解遗憾。”姜泠松开了手上的那根骨头,骨头浮在半空中,似乎是有意在为一行人指路,“等到它变回正常颜色的时候,遗愿就实现了。”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老郑扫了一眼其他的白骨,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留它们在这儿也是害人,不如一把火烧了。”
“刚刚已经处理过了,它们虽然留有执念,但今后不会威胁到来往生人的性命。”姜泠按住老郑拿着打火机的手,平静如水的面色第一次起了波澜,很快便恢复如常。
骨洞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和韩琮断骨上的光如出一辙。光点延伸向洞外,众人的脚步循着光点的指示向前。
“为了一例偶然的勉强成功对活人群起而攻之的情况少见,让他查查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姜泠走在最后,刻意和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低声对盘在左手细腕上的一根不粗不细的“手链”说道。
骨洞外面的光景和凌岓他们来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俨然是隔绝现实的一方天地——形状各异的碎石以各种姿态分布在泥土中,放眼望去,不见半棵草木,荒凉得如同了无人烟的戈壁。
“这装备还挺多。”之胖半蹲着,用手里的工兵铲从泥土和碎石中挖出一顶变形的头盔。
“豁——”老郑也铲起一堆泥来,里面依稀可见一只破旧的解放鞋。
与其说是不标准的滩涂,不如说眼前的泥地是一个“遗物池”。
“大海捞针还是沙里淘金啊。”见凌岓、韩谦甚至姜泠都默不作声加入了“铲泥”的行列,洪钟也唉声叹气跟进了泥地。
银白色的小蛇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姜泠的耳廓,它“嘶嘶”吐着信子,姜泠手下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快向后退,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