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有前面故事的铺垫,关扬看着把自己拖到浑水里的人走上刑台的时候,怨怼也没有了、憎恶也没有了,只剩下出奇的平静。
“怪哉,你是何人?”判官仔细看了看贺一川,又比照着手上的纸反复确认,“你寿未尽,也并非万希娣和万含璋,怎么是你到本官面前?”
“我替她们来。”女人终于抬起头了——她露出那张遍布疤痕的脸,把判官也看得一怔。
“你且等我查探一番。”判官摆摆手,竟也从袍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捣鼓起来。
“你说他复古吧,他有手机;你说他紧跟时代吧,他说话穿着又是这个样子。”凌岓看得新鲜,忍不住戳了戳旁边一门心思盯着台上人的发小。
“半人半鬼,你也并非完全是活人。”判官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女人。
“借亡魂做交易,盗遗骨连累无辜者入局。怨恨的人已死,你手上亦沾染了活人血,又怎敢到此伸冤?”
听到“盗遗骨连累无辜者入局”时,关扬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台上那位毫无波澜的人,等待下文。
“因为帮凶仍在,我的冤情,还没伸完。”贺一川不卑不亢。
台上的人只剩下村长、万平夫妇、一个面生的女人和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这下,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台上女人所说的“帮凶”是谁了。
判官向面前的半人半鬼确认了那两位该来却未来之人的信息,这才示意她说下去。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先从名字开始讲起。
贺一川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她原来的名字是某段时间在某些地方很常见的名字——万盼丁,期盼家里能生下一个男丁的“盼丁”。
至于判官念到的两个人,万希娣是贺一川的大姐,比她大九岁;万含璋,小她两岁,是家里最小的妹妹。
万希娣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从小就被不同的人教育要“学会懂事”、“学会体谅父母”…
因此,从小帮着家里的长辈干活成了万希娣的日常。甚至于万含璋出生以后,照顾她和月子里的母亲这种责任都落在了这位“长女”身上。
从记事起,大姐万希娣经年累月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只有在人前才会露出些笑容。年幼时的贺一川从来不敢跟大姐多说话,因为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大姐很凶。
在贺一川六七岁的那年,一些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频频来到家中。他们每次来都挂着温柔的笑脸,有时候还会带给她一些从未见过的零食和玩具。
年幼的孩子不明白这些叔叔阿姨为什么要来,只是因为那些零食、玩具而希望他们每天都来家里做客。
只是那时候贺一川并不知道,除了她之外,家里还有另一个人有这样的希望——大姐万希娣。
和妹妹对零食玩具的期盼不同,万希娣希望这些人来是为了能有个机会继续上学——
万希娣出生的时候,刚好碰上义务教育的实施和大力推行[1]。她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借此机会去镇上的学校念了九年书。
学校离家很远,但这并不影响上学那段日子成为万希娣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她的成绩很好,人也聪明,如果你们愿意让她上高中的话,学费可以由我来出。”说这话的人是万希娣的初中班主任,她叫吴婕,是那个年代从大城市里回来教书的大学生。
父亲万长年向来是家里唯一做主的决策者,对于吴老师的提议,他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家孩子没那个心思上学。再说了,她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啥用,不如就踏踏实实待在家里,还能帮着干点活儿。”
吴婕自己也是家乡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她深知多读几年书对于这些孩子,尤其是这些女孩子而言有多重要。
因此,吴婕并没有就此放弃劝说万长年,转而叫上了校长和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学一起来做说客。
“多读几年书就能多几个选择,多一个选择就是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
“你们家条件也不算太好,如果能培养出一个有文化的大学生,说不定能改善家里的情况呢?”
那段时间里,吴老师和她的同伴几乎要把万长年家的门槛踩烂了,但这个犟男人还是坚决不同意。
起初,万长年还能好言好语地给来人倒杯水、回应两句。到后来,他干脆摆上一副冷面孔,又把万希娣锁在屋子里不让出门,生生浇灭了大女儿想要读书的念头。
又过了三年,贺一川九岁那年,万希娣成家了——
姐姐结婚的头天晚上,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因为睡不下,万希娣只好和贺一川挤在一张床上。那是大姐第一次这样温柔地跟她说了许多话,也是最后一次跟她说那么多话。
“盼盼,你一定要好好上学,一定要想办法离开咱村子。”万希娣从来不叫“万盼丁”这个名字,她只称呼妹妹为“盼盼”。
“外面有很多很多好东西,都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
“如果家里不同意,你就来找姐姐。姐姐努力挣钱,到时候你就不用像姐姐这样了。”
……
小孩子容易困,再到后面,贺一川也不记得大姐还说了什么。只是在她彻底进入梦乡之前,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姐姐说:
“过几天我们盼盼就十岁了。祝贺姐姐的盼盼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往后的人生路一马平川,能任你做自己想做的。”
想到第二天的场景,站在刑台之上讲故事的人面露讥讽,“那一天多热闹啊,比过年都热闹,可谁都比我姐本人高兴。”
万希娣的故事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贺一川话锋一转,接着开始回忆起自己的小妹妹万含璋。
记忆中的万含璋出生时粉粉嫩嫩的,像个胖乎乎的瓷娃娃,任谁看了都会心软。当然,这不包括她的爷爷奶奶和父亲。
万含璋算得上是由万希娣一手带大的,和大姐亲近属于自然而然的事情。
万希娣不在的时候,万含璋就黏着贺一川。两个人的年纪毕竟相差不多,久而久之,小姐妹比双胞胎还要亲。
“我小妹走的时候才七岁。”说话的人一脸平静,既没有高声大喊,也没有泪水涟涟,“大姐结婚没几个月,小妹就不在了。”
“万含璋,溺毙。”判官照着手里的纸念。
“是淹死的,但不是意外,是人为。”贺一川突然笑了起来,“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再想添丁会违反规定,那怎么办呢?”
“他爸妈不会是把她妹妹给?”关扬的脑子“嗡”一声炸开,难以置信真的有这么残忍的人。
“我知道爷爷奶奶和我爸不喜欢我们姐妹,可他们还是太超出作为人的底线了。”台上女人的眼睛里结了一层雾,“一个七岁的孩子,用不着三个人一起下手把她往水里按的。”
“璋不是玉的意思吗?起这么好的名字,干得却是禽兽不如的事。”凌岓心里生出无限悲哀。
“在古代,弄璋之喜是祝贺生了男孩,弄瓦之喜是祝贺生了女孩。”姜泠回应他,“万含璋,说明她的父母一开始就在她身上加注了不该有的期盼。”
“之后,我去找了大姐。”贺一川继续讲着,“大姐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听了我的话,说要去报警。我等她等了好久,结果等来了她出意外的消息。”
万希娣的突然离世带给贺一川巨大的阴影,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大姐去世的罪魁祸首。
往后的十几年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当初没能好好听姐姐多说几句话;也后悔自己当时沉不住气,非要去找大姐说这件事。
“万希娣去世两年后,万长年及其父母亡于一场大火,你成了孤儿。”判官盯着眼前的女人问:“我得到的资料上显示,火是因为天气干燥引起的。现在我问你,火是谁放的?”
“我放的。”被问的人毫不隐瞒。
“为什么两年之后才这么干?”判官又问。
“因为她。”贺一川看向那个面生的女人。
“当初她说,含璋是让万长年没有儿子的原因。她一句话,小妹就得付出命的代价。两年以后她又跑过来说,我也是阻碍之一,要万长年把我卖掉。”
“我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呢?”
“然后呢?”判官头也不抬地记录着这些答案。
“大姐走的时候给我和小妹各留了些钱,我用这些钱离开了六溪村。再加上我那时候还不算太大,有机构和好心人每年捐款,所以后来也能勉强上个大学。”
“再后来,我改了名字,用的就是我姐姐对我的祝福——人生路上,一马平川。”
“什么时候发现万含璋遗骨的?”
“一年以前,六溪村违规排污的事情曝光之前。有人找到了我,说妹妹的遗骨能帮我们报仇。”
“寄给关扬的骨头是你干的?”
“是。”
“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人?”
“因为,因为他信任我。”自走上刑台以来,贺一川第一次有了犹豫,“那个人告诉我,只有真正信任我、关心我的人才能成为我来到这里的桥梁。”
台下的关扬愣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现下复杂的情绪。
“然后呢?”
“先把遗骨寄给他,在他的水里下一些那人给我的东西,让他做噩梦,惊魂不定。”
“再然后,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和关心,在他最焦虑的时候,把他带到六溪村。”
“那个人说,七月十五晚上是最好的日子。让信任我的人亲眼看到亡魂,他就有可能打开这里的门。只要进到这里,我们这些人就能赶上主官会审。”
“在这个过程中,我还雇了别的演员帮忙,增加关扬对我的信任。同时作为交换,那个人说要借我身上的两盏灯,我同意了。”
“这就是她半人半鬼的原因。”姜泠听到此处,明白了大半,“有人拿走了她肩上的两盏魂火,所以她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说了这么多,为什么要牵涉这些无干此事的人?”判官叹了口气,指了指台子上的村长等人。
“因为他们是帮凶。”贺一川忿忿,“我妈生完妹妹没几个月就去世了。村里好多人说,是因为孩子太多,耗尽了她的精气神。”
“可我生下来就只知道我们姐妹三人,那怎么会说‘孩子太多’呢?”
“我后来无意中才知道,在我和我大姐之间的九年里,还有很多和含璋一样的姐姐。她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这个死老头子处理了。”
“让小妹在水里离开,也是他的主意。”贺一川看着那个干干瘦瘦的老头,眼睛里淬了毒。
“至于村长,这些事情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他懒得管或者想要息事宁人罢了。万平夫妻也是,他们家那几年就住我家隔壁,小妹走的时候那样哭叫也不见他们出来说句话。这难道不算帮凶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妹娃的事。”村长终于开口了,语气里全是懊悔,“长年当初来找我,说的也是意外。我要真的知道事情是这样,怎么可能不管呀!”
“我也是。”万平在一旁接道,“我那天还以为是你家小妹不听话才…要是早知道长年是去干这么坏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阻拦!”
“哼,马后炮罢了。”贺一川并不听他们的解释。
“没有这样的道理,本官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判官最终驳回了贺一川的要求,“这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和这个逞口舌之快的妇人,本官倒是可以给他们施以惩罚,另外三人不行。”
“你勾结旁人连累无辜者,还利用亡魂遗骨打开龙眼的大门,你的处罚不会轻。”判官接着又补上一句。
“我明白。”贺一川点点头,“在此之前,能让我再和关扬见一面吗?”
“也罢,见就见一面吧。”判官大手一挥,刑台与台下人之间的屏障便消失了。
贺一川慢慢走到台下,看着发愣的关扬,轻轻说,“关哥,时至今日,我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后悔的。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
见关扬不说话,她又继续道:“回魂灯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回去之后点着这灯睡一晚上,所有的那些噩梦都会没有的。”
说着,贺一川把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塞进关扬口袋里:“这灯是沟通阴阳的媒介,所以要点亮它,必须要生人和亡魂共同接触才行。而血液是最好的灯油,你把它倒进灯里,能亮至少一晚上。”
“还有你家里的那尊神像,那是照着我们六溪村宗祠中的神像刻的。为的就是让你能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看见来往的两支亡魂队伍。”
“我知道你这次来,就是为了从我身体里把小妹的骨殖剥离出来。”和关扬说完,贺一川又转向姜泠:“现在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妹妹的遗骨就埋在我家老宅那里,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七月十五那晚遇到的两支队伍也是你说的那个人做的手脚吧。”姜泠看着眼前的姑娘,开口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抱歉,这我真的不知道。”贺一川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我确实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他也的确很会利用人心。他知道我的弱点,按照他说的去做,我也真的见到了我想见的人。”
“知道了。”姜泠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贺一川最后看了一眼不吭声的关扬,准备转身回到刑台之上。
“你等等!”关扬终于说话了。
“说实话我确实生气。”他一开口就直抒胸臆,“但是现在,要是还有机会的话,你好好改造。争取有个好点的表现,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别再拿别人当冤种骗了。”
贺一川轻轻一笑,脸上的疤痕慢慢淡去了。
“还有就是,虽然你利用我,但我对你的信任是真的,关心是真的,对你的真心也是…也是真的。”这句话说完,关扬头也不回地走到一边蹲下。
判官手里的毛笔伸展到了一棵树那么大,笔尖发出一片金光,贺一川和其他围观的众人都慢慢消失在了金光中。
“本官送你们一程吧。”等到一切处理完,判官回头看着剩下的四个人。
“那多谢您了。”姜泠和凌岓异口同声。
“不必。”判官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又格外叮嘱了一句,“回去以后,我自会抹去这些人关于此处的记忆,至于你们?”
“您也可以抹去。”凌岓坦然。
“上面叮嘱过了,你们中有人的记忆要保留,我只是照办。但是你们一定要对这里的一切守口如瓶,否则被怪罪,本官也帮不了你们。”
“遵命。”几个人老老实实回答。
大雾弥漫,判官转眼就不见了,众人在大雾中沉沉睡去。等到大雾散去,几个人也清醒过来,仔细一看,已经回到了万平的家里。
[1]:1986年我国开始推行九年义务教育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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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六溪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