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刚入伏。从东南沿海出发,向西北去,这条对角线的一端是桑拿房,另一端是大火炉,沿线没有几处是不热的。
“大侄子!等你好久了!”出站口,一个胖男人背着他的大包还没站稳,就见一个精瘦精瘦的灰汗衫朝自己扑过来。
“去你大爷的郑九斤。”胖子一把推开灰汗衫,“一天到晚净他娘占我便宜。”
灰汗衫爽朗地笑着,转而又接过胖男人身边那人的背包,“我怎么瞅着凌子又长个儿了?“
“嗯,那边水好气候好,长个儿也正常。”被称为凌子的男人应和着拉开眼前金杯的车门,一步跨到了车里已经破开皮的座位上坐着。
“坐稳了哈,咱不歇着,直接到巴那。”郑九斤颇为熟练地把背包扔上后座,转动钥匙发车。
“直接去巴那?”胖子哀嚎着,“不先吃牛肉粉汤再走?”
“吃什么粉汤,那头儿的事儿催得急,到地儿再吃吧。”老郑开车从来求快不求稳,他最后一个字落下,金杯也应声“嗖”地窜了出去。
巴那是甘肃和青海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县城地界不大,却杂居着好几个民族,有汉族、裕固族,也有回族和藏族。
从胖子他们下车的张掖到巴那,车程近四个小时,胖子怕老郑分心,一路上和老郑从天南聊到海北。后排坐着的人还是戴着自己的耳机,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车不行就别开那么快。”胖子一下车,扶着门干呕——老郑的金杯跟着他走南闯北快二十年了,到目的地的时候,胖子觉得自己快被颠散架了。
“得了吧,你人不行怪路不平。”老郑拔钥匙的空档翻了个白眼,“你看凌子,一点事儿都没有。”
金杯停在巴那一个老客运站入口处,按照老郑的说法是受雇主所托,来此迎一个重量级人物。
快到中午了,日头越来越毒,客运站一波一波的人往来,老郑瞪着圆眼盯一会儿照片又看一会儿客运站,始终不见有长相一样的人前来。
“不会走岔了吧,这儿还有别的站吗?”胖子问。
“不可能,这儿就一个客运站,宋老板说他在这儿下他就一定在这儿下。”
金杯的空调老早就坏了,胖子抹一把寸头上的汗,正打算开始对老郑输出怨气,却被一阵嘈杂声吸引走了注意力。
“小妹妹,一个人来啊?去哪儿哥送你呗,不要钱。”——瘦的跟竹竿儿一样的小青年染着一头橙红色的头发,一只手插在铆钉破洞牛仔裤的兜里,另一只手还夹着一支细长的烟。
姜泠起初并不在意这种无聊的搭讪,可这人不依不饶跟着她,甚至挡住了她的去路。
“劳驾让一下,急着赶路。”姜泠倒不害怕,只是不想被耽误时间。
“赶什么路啊妹妹,哥哥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小青年夹着烟的手朝姜泠伸过来,姜泠微微侧身,躲开了那只手。
“哟呵,不想坐哥哥的车走呗。”那小青年把烟往旁边一摔,嗓门猛地提高了几度,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坐车?”姜泠面无表情问,“什么车,你的鬼火摩托?”
周围有人听到这句话,扑哧一声笑出来,小青年脸上青红白三色交替了一阵,便立刻翻了脸。
“敬酒不吃吃罚酒哈?”他做了一个撸袖子的假动作,往路旁吐了口痰,又朝着围观的人叫骂着,“看看看,看你娘呢看!再看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
原本周围人并不以为意,可眼下看见这红毛急眼了,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众人怕波及到自己,火速散去。
姜泠已经为红毛想好了一个绝妙的倒地姿势,可还不等她自己动手,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欺负姑娘可不算什么本事。”
这声音清冽又好听,姜泠微微侧着头,心里这样想着。
“就是就是,小崽子,欺负人小姑娘算什么本事!”胖子哼哧哼哧跟上来,还连带着在红毛身上补了一脚。
“哥哥哥饶命饶命,手要断了。”红毛哀嚎着,嵌着他手的人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你不是挺喜欢刀吗?拿着刀威胁人的样子可比现在要有意思的多。”
“那就一破折叠的,刃都没开,我就吓唬吓唬这妞儿…诶不是不是,吓唬吓唬这个姑娘。”
红毛的手被男人钳到后面,那人稍一使劲儿,他便觉得自己眼冒金星。为了不忍受那种快要筋断骨折的痛,红毛也不管面前站的是谁,只忙不迭告饶:
“姐姐我错了,姑娘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不该没事找事烂你的去路,我以后不会了不会了…”说着,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讨饶,“哥我真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我就开个玩笑,您饶了我吧…”
“你看呢?”
“既然道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姜泠淡淡开口。
“姑娘原谅你了,我也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
男人猛地松开手,红毛被惯性摔了个趔趄。他也顾不得多说什么,连滚带爬跑路了。
“谢谢。”姜泠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但对她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又真诚的一句话了。
“不用谢!见义勇为是应该的!”胖男人抢先一步回答,一转眼却看见老郑朝他们挥手——那意思是,人接到了,快走。
“姑娘,你自己注意安全啊,我们先走了,还有大事儿要办呢。”胖子说着就去拉身边的男人。
“好,多谢。”姜泠又道了一遍谢。
“等等。”那男人却又拦住了她,“你去哪儿,我们有车,送你一程吧。”
“祖宗们,别墨迹了,十二点半了,快走快走!”老郑一路小碎步跑来,催促着两个人。
“去韩家大院。”姜泠听到十二点半,心下一动,她知道时间已经耽误了不少,于是决定搭个顺风车,“如果诸位方便的话,劳驾载我一程,我可以付车费。”
“韩家大院?”老郑闻言,对着姜泠上下打量了一圈,问道,“姑娘也去韩家大院?”
“是,听您这话头的意思是,你们的目的地也是那儿?”
“那刚好顺路,走吧诸位。”老郑一挥手,痛快应下。
出于绅士风度,胖子先给姜泠拉开了车门,姜泠在车门前顿了一下,举动轻微,却被先前帮她的人看在眼里。
“小心,有点高。”那人说着,轻轻抽了一把姜泠的胳膊,看她坐定了,才一步跨上去在她旁边坐下,“我叫凌岓,两点水的凌,岓是山字旁一个斤两的斤。”
“姜泠,生姜的姜,三点水的泠。”
“我叫之子丹,甄子丹那个子丹。”胖子也赶紧自我介绍道,“咱这个司机,老郑,郑九斤,生下来就有九斤重。”
“我们都叫他大侄子。”老郑娴熟地翻着白眼。
姜泠目不斜视,极为礼貌的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在下洪钟,声如洪钟的洪钟。”
车后排猝然响起一道声音,众人这才注意到那位“重量级人物”的存在。
“洪钟,洪钟好啊。”胖子敷衍地应和着,转而又好奇地看向姜泠,“姑娘,你去韩家大院,那就是也接到了邀请去找东西?”
“他们家人要求医。”姜泠穿着一身青衫白裙,一支白色的簪子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她回答时,车窗外的风掀起鬓边一缕碎发,好看极了。
凌岓轻轻从她脚旁拾起一张被窗外风吹落的餐巾纸,见她还是无所动,心里的猜想便被证实了个七七八八。
巴那城中虽说各民族混居,但汉人并不多,一路走来,各民族的建筑各有特色,倒给人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车行过离城中心最远的巴南街,便到了没什么人的小城边缘。再往前的路只能下车走过去,几个人便都收拾好东西下来了。
停车的路口有一个穿着黑衬衫的人等着,那样子像是韩家来接他们的人。果不其然,那人一见到众人,便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恭候诸位多时了。”
一行人跟着黑衬衫先是穿过一个琉璃牌坊,然后才看到韩家大院。韩家大院是古代大富大贵之家的外观,屋檐下面一个巨大的黑色牌匾,牌匾上是两个烫金大字“韩宅”,那两个字写的飘逸洒脱,像是出自某位性格豪放的书法家之手;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稍走近一点就能闻见两扇黑色大门散发着的淡淡香气。
黑衬衫轻轻扣一扣大门上的铜环,门便开了。
韩宅有两道门,最外头的黑色大门是第一道,过了那道门还要再跟着黑衬衫穿过两个回廊,绕过一个拱形石墙才走到第二扇门处。相比之下,第二扇门更有现代特色——是指纹锁。
进了二道门才算真正进了韩宅。要说这宅子确实气派:一进门先是一道长长的游廊。
游廊的一侧是种着各类不同花草的园子,现下正是七月,园子里的花开的格外好,花香浓的有些呛人,凌岓认出这其中好几种都不是本地能存活的品种,开的这么好,想必是花了大功夫的。
游廊另一侧是一面画着满壁神话的墙,那些画的风格很有敦煌的味道,和对着的花园甚是不搭。穿过游廊,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头假山和一汪长满荷花的月牙形池塘,然后才是青瓦白墙、并排扎着的三栋房子。
“真奇怪。”洪钟小声嘟囔着。
黑衬衫带着众人穿过假山中间的青石小路,直奔最中间那栋房子去。一进门,光洁的亮面瓷砖地险些叫人脚下一滑,还没站定,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便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他一把握住姜泠的手,“您就是姜大夫吧,终于把您盼来了,您再不来,犬子就要没命了。”
“您别慌,先带我看看情况。”姜泠抽出手,神色淡淡。
“好,好,您跟我来。”男人说着,又扶了姜泠一把,“您这边走,小心台阶。”
“她看不见?”之子丹这才发现不对,戳了戳一旁的凌岓问。
“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纸掉在她脚旁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是,这怎么个意思?”见黑衬衫带他们来到餐厅的大理石圆桌前坐下,老郑先按耐不住问,“不是请我们来帮忙找东西吗?怎么把我们晾在这儿不管了?”
“诸位稍安勿躁,先请坐一会儿。”黑衬衫说着,已经有人端着几个瓷碗放到了众人面前。
“刚刚那位就是韩先生,比起找东西,现下最重要的是求医,各位先品茶,晚些时候,韩先生会亲自和各位解释。”黑衬衫微微欠身,随后便转身离开。
姜泠跟着韩仲先来到三楼,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人痛苦的呻吟声。
“琮儿,不怕啊,妈在这儿呢。”正擦着泪的女人叫程秀,她见韩仲先领着一个青衫白裙的姑娘进来,面色霎时变得柔和,“姜大夫来了,姜大夫来了就有救了。”
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孩叫韩琮,是韩仲先的儿子。
年轻人正发着高烧,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面色青白,唇色发灰,嘴里时不时喊着“疼”、“我想妈妈”这样的字眼;身上还有一股明显地腐臭味。
姜泠站在床边,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轻捏着他身上的骨头。她的指头触到韩琮肋骨的时候,韩琮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把一旁站着的韩仲先夫妇听得心疼不已。
姜泠把手收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个造型精致的小木盒,又从木盒里拿出两颗绿豆大小的银色药丸,让韩琮的母亲用水冲和着喂他喝下。
这药似是有奇效,韩琮刚喝下去,脸上的青白色便退了一些,嘴里也不再念念叨叨了。
“姜大夫,我儿子他这算好了吗?”程秀见状,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不算。”姜泠直截了当,“他的病不难治,只是治的过程可能要长一些。”
姜泠说着,把木盒放在了程秀手上,“这些药,一天两粒和水服用,至少能保证他这一个月的平安。”
“什…什么叫一个月的平安?”韩仲先闻言慌了神,赶忙问道。
“我会在这一个月里找到根治他病的药,他不会有事的。”话毕,姜泠便要挎着她的包往外走,临走时她又转身对程秀说,“一会儿烧就会退的,别太难过,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病人。”
程秀鼻头一酸,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姜泠已经出门去了。她赶忙捣了捣身旁正看着儿子发呆的丈夫,“还不快去送送姜大夫,人家眼睛不方便。”
“姜大夫,姜大夫等等。”韩仲先跟在后头喊住姜泠,还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我送送您。”
“不必了,我记得路,不会摔着或者磕到的。”姜泠礼貌谢绝,却也知道来人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送送她,“您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姜大夫,我儿子这到底是什么病?您说一个月,您说实话真的能治吗?”韩仲先说着,眼泪就要往下流,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千万呵护着长大,怎么也不希望他出事。
“这病不常见,说了您也不了解。能治是一定能治的,只是我需要您告诉我,他生病之前发生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韩仲先闻言一愣,赶忙道谢,“谢谢,谢谢姜大夫!这几个月,我几乎是带他跑遍了所有的好医院,找遍了所有的名医,中医西医,连风水先生我都找了,可都跟我说治不了。谢谢!谢谢您!只要您能治好,多少钱我都愿意…”
“钱的事回头你跟我师弟去谈吧,只是有一点,救你儿子的关键在你们而不在我。”姜泠打断了韩仲先的许诺。
“这…这什么意思?是要我们献血还是捐赠器官?”韩仲先又紧张起来,赶忙问道。
“我刚说您要告诉我他生病之前发生的事,越详细越好。”姜泠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听不出任何起伏,“必须是实话,不能有任何隐瞒。”
“好。”韩仲先先是一愣,旋即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一般,“好!我一定实话实说,为了救琮儿,我一定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