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情形相当混乱。xinghuozuowen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前面这五礼在一个月内,礼部吭哧吭哧催着麒王办完了。剩下最重要的一礼,亲迎,把新娘子拐回自家去,鉴于新郎是一向不着调的麒王。亲迎当日,京兆尹、南北衙十六卫、宫中禁卫军……无不严阵以待。
天蒙蒙亮时,梁宝就被叫醒了。她知道今天是去光头家中玩的日子,因此很兴奋,起床之后绞面梳妆,她都表现得很乖巧。今日梳头,是崔母亲自动手,近年来因为女儿从医,她的身体在自家女儿的身心调养下慢慢好转,无婆媳矛盾、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自然是有福之人,身为梁宝姨母,是最亲近的女性长辈,她来梳头,无可争议。
梁宝见这位姨母的次数不多,但记得她每次都送好吃好玩的给自己,本能亲近她。坐在椅子上,梁宝透过铜镜,看崔母给她梳很繁复的头发,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摇来晃去,显得很快活。
她当然开心,一大清早,先吃了一碗甜甜的汤圆,又被塞了满肚子的各种甜糕,饱饱的。然后是春去秋来、阿楚小环,崔心难和崔母,以及宫中派来帮忙的嬷嬷宫女,这么多人都围着她转,她觉得新奇、热闹,开心极了。平氏和梁家两姐妹今日被允许出来,但不准踏入灵均院一步,于是也没有人对梁宝冷嘲热讽,林姨娘忙着安排府中各项事宜,只遣人来问过进度,自己知趣不来。唯有无所事事的梁楠,悄咪咪爬过狗洞,跑来瞧热闹,做鬼脸道:“傻子嫁人还是傻子咯咯咯!”然后被宫女们发现,客客气气扔了出去。
梁宝听着梁楠说“嫁人”,觉得奇怪,扭头问崔心难:“嘟嘟,弟弟说谁要嫁人?什么是嫁人?”
“你别理他,他就是个小孩儿,什么也不懂。”崔心难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觉得困倦。这段时间他是饱受折磨,总算知道麒王这个王八蛋到底多么无耻和小心眼了。自她设计了麒王后,此人明里放她回去,暗暗唆使了一大帮身体有恙之人,来梁府登门求医,不知麒王是怎么做到的,喊来的都是普通百姓,而且确实各个都有宿疾,医者悬壶济世,崔心难自然不能不管,可是这么多的病患,容易给梁府带来麻烦,不得已她只好回家接诊。开先河后,病人一日多过一日,她忙得脱不开身,直到今日挂上免诊牌,好不容易才得暇来看梁宝。
她心想麒王这个混蛋,一定是不想她在梁府陪梁宝。但是没关系,她虽然忙,但是该给梁宝备下的药物一样也没有落,好好地放在一个小箱子里,连同用法一块,让阿楚收着,准保丢不了。
新娘梳妆打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厚重的头冠,沉重的婚服和各种首饰,梁宝的新奇劲过去,开始觉得浑身难受。
“嘟嘟,这个花花好看,我送给你!”她说着就要把镶嵌夜明珠的点翠钗头拔下来给崔心难。
崔心难连忙阻止:“不可以,今天你身上的东西不可以乱动。”
“但我不想要这么多东西,好重,我想送给嘟嘟。”
崔心难无奈:“我不能要。”梁宝喜欢送她东西,之前院子里那些皇家的聘礼,差点被她都搬到崔家,幸好崔心难发现得早,及时阻止。
“为什么?”
“因为这是麒王的东西,他借你的,要还。”
“哦……那,嘟嘟,为什么我去找光头玩,要穿得像朵大红花呢?”她扯扯袖子又玩玩腕上的金手环,看样子很想把它们都扯下来。
“不要动,这些你今天都得带着。”崔母拍拍她,生怕她过一会趁大家一不留神,全给摘了。
崔心难在旁解释:“因为光头他们家有钱呀,如果你不穿得这样金光闪闪的,他们不许你进光……呃,麒王的府门!”
“那他来我家玩不可以吗?”
“不行,你爹怕他,不让他进来。”
“可是上次……”
“咳!”阿楚适时咳嗽一声,梁宝想起来,阿楚曾经嘱咐过他,光头来过灵均院的事情不可以跟外人说,于是乖乖闭了嘴。崔心难在心中冷笑,难怪不让她住梁府呢,敢情他经常偷偷跑来玩,他会不知道大婚前不可以随意和新娘见面?就是不讲究!
“你这次去麒王家玩,以后就要住在他们家了哟,再也不可以轻易回来了。而且也不可以随意当着其他人的面喊他光头,要喊麒王殿下,”崔心难煽风点火,“他就是想把你拐到他家去陪他玩,你要小心些,他可狡猾了,你爹都拿他没办法!”
“我答应去陪他玩的,”梁宝纠结地拧着小眉毛,“但是他没有说我不能回来呀,我去了以后,就真的不可以回家了吗?”
“难难!”崔母出声,微笑着看了自家女儿一眼。
崔心难乖巧坐好,道:“以后,他家就是你家。”
“那、那我不可以回这里了?”她不想离开灵均院,意识到这一点,梁宝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宫中嬷嬷道:“宝姑娘,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妆会花掉的,出门子的时候才该哭呢!”
梁宝不管这么多,眼泪流得更凶了,就差张大嘴嚎啕大哭。崔心难连忙抱住她:“不哭不哭,阿楚和小环都跟你一起去,我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你,灵均院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带走。你想想啊,去了光……麒王家,你爹就不会再管你啦,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岂不是很快活?”
“那,那可以把我娘也带走吗?”她指的是生母牌位。梁宝生病后对生母的印象几乎淡到没有,记忆全来自阿楚的叙述,在她的心中,她母亲就是那块小牌牌。但即使这样,她也想带着走。
崔母和阿楚都悄悄背过身抹了一把泪。
“可以,当然可以,”崔心难细心用帕子沾去她脸上泪珠,“麒王家很大很大,你可以带走你喜欢的所有东西。啊,你爹不行哦。”
梁宝不难过了,只是皱皱鼻子:“我才不喜欢他呢。”
*
这一日,梁甫的心情很复杂。作为即将上任的麒王老丈人,皇家姻亲,他这一日不知迎接了多少达官贵人,连徐府也派了人来道贺,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开心。
这不是因为他的品级没有按照惯例升一升,他早已忘了这件事,他如今所关心的,是那个他已经许久没有关心过的女儿。
梁宝生母在世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梁宝。这个嫡女多聪明啊,打从她一生下来,洗了个澡,黑白分明一双大眼睛,灵动非凡,玉雪可爱,开口早,认字也早,第一次开口,喊的就是“爹爹”,把他高兴坏了。他记得梁宝第一次换尿布,是他接手;第一次学步,是他牵着,第一次认字,是他教的;第一次……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连见也不想见她,每次楠儿说二姐姐犯了什么错,他想也不想就责令罚她呢?
是从妻子去世后?是从续弦之后?还是从她痴傻之后?梁甫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他刻意忘却这些事实,因为那几年的日子实在算不上愉快。妻走后,府里需要有人主持中馈,娶平氏,梁宝是反对的,她讨厌继母,她认为父亲背叛了母亲,她和他吵过很多次,父女俩长期冷战。平氏入府,对她似乎也不差,但族学里有孩子欺负她,梁甫撞见过好几次她与人打架,他不问缘由,都认为是她的错。
元宵节那夜,他真该多派几个人跟着她,这样她或许就不会走失,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他做好了养梁宝一辈子的打算,却没有想过,她竟然成了他最早嫁出去的那个女儿。明明她还小,在梁甫心中,她仍然只是七岁孩童的模样,一转眼,竟然已可以嫁人。
梁甫回忆着,悲伤着,悔恨着,几乎所有贺喜的宾客都察觉到了这位麒王未来岳父的心不在焉,有人觉得他是因为欢喜攀上一门好亲事而失态,有人觉得他是在忧虑自家长女日后嫁不出去,还有人觉得他估计是在发愁自家未来女婿的不着调。
但不论怎么样,迎亲的队伍终究是来了,浩浩荡荡,敲锣打鼓,接新娘的婚车更是八匹宝马牵引、极尽华丽之能事。以麒王的习惯,所带人马堵住的何止是一条清河坊的路,连隔壁两坊连同朱雀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远远望去,人山人海,处处张灯结彩,如一片涌动的红色花海,喜钱竟是一路撒过去,不提那些来看热闹捡便宜的的平头百姓,就是保卫迎亲队伍安全的军士们,都是横刀在手、十步一人,严阵以待。
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背挎长弓的麒王,英姿勃发,原本就极俊美的容貌,今日更是艳极如桃花绽放,无疑是所有人中最亮眼的那一位。跟着一道来迎亲的公子哥们,从徐相公子到尚书孙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名门出身,背景不凡,人人今日都打扮得格外精神,笑意盈盈,一副“要梁府好看”的兴奋劲,简直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去迎亲,而是去拆家的。
至梁府门口,众人一声声山呼海啸的“新妇子,出来”!其声势之大,几乎要掀掉梁府的房顶,那辆阻拦迎亲队伍的可怜障车,被公子们带人生生掀翻。吟催妆诗根本不需要麒王亲自来,被他抓来捉刀的翰林,能组成几个十人团。从梁府门口到正厅,傧相们一路上撒出去的红包,都是一个个金元宝,其豪阔可见一斑。
平氏不安地坐在上位,接下麒王敬酒的时候,战战兢兢,她的夫君也没好到哪去。嘱咐麒王好好照顾女儿的话,颠三倒四,啰啰嗦嗦。麒王显然很不耐烦,眼珠子到处乱转,等看见拿着一把扇子挡住脸,在春去秋来的带领下,小心翼翼跨入门槛的梁宝时,才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接过了牵引她的那条红绸。
“去我家玩啊!”他朝她挤眉弄眼,当堂和她公然说悄悄话。
今天的阵势还有刚刚的大声呼喊,把梁宝吓着了。她虽然喜欢热闹,但却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一路上牢牢记着阿楚的嘱咐,不可以将扇子从脸上挪开,头冠和衣服都很重,她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只觉得哪里都红彤彤金灿灿。直到见到司马萌,听见他笑吟吟说话的声音,她才放下心来,确认今天真的是去光头家,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登障车前,按理要娘家男子背新娘跨过三道坎,梁楠太小,梁甫亲自上阵,躬身屈膝,蹲在梁宝面前:“宝儿,上来。”
梁宝有些怯意,往后退了一步。
“快去快去,”司马萌轻推她的背,怂恿,“以后没有这等好机会啦!”
梁宝爬到亲爹的背上,梁甫膝头一歪,颤两步,走稳了,将她一步步背出门去。亲爹背上的骨头硌得她有些难受,但如今这幅场景,却依稀有些熟悉,可是她无论如何回想,都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
“爹对不住你。”在众声喧哗和礼炮声中,她隐约听见梁甫说了这样一句。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清楚了,于是只乖乖伏在他背上,一言不发。及至辂前,梁甫将她放下,阿楚早已在车旁等着,搀扶她上了车,周围“哦哦”起哄的声音几乎震得人脑袋疼。在这样闹哄哄的环境下,梁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透过团扇,梁宝似乎依稀看见了亲爹眼中有隐约的水光。
“日后,自己走稳了啊。”他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