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 第130章 阑珊处（41）

楚羡和方如也对视一眼，虽说方如也职级在楚羡之上，但毕竟不是当事人，此事还是应由楚羡和云暹说明。

楚羡看着紫薇天君，对方神情轻松，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楚羡直言问道：“可有什么方法，能进入白驹之镜？”

紫薇天君也不打哑谜：“有。”

天君这番态度，倒让三人很是意外。

方如也笑言：“天君痛快，本座佩服。”

紫薇天君轻笑道：“我同九忧打过交道，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们都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况且我今日的态度，态度之下的考量，九忧一定明白，也一定同你们分析过。既然如此，又何必装模作样呢？”

“可天君仍有条件。”方如也笑意未减：“天君想让阴曹置您这份情。这话说来轻松，但往深处想，代价对我们而言不可谓不重。”

“确实如此。那么丫头，你要跟我讨价还价吗？”天君扬眉问道。

方如也笑而不语。

她不会。

因为楚羡对于她和九忧乃至所有阴曹臣民来说，不只是乾坤执笔，他是他们朝夕相处了两百年的朋友、家人。为了一个乾坤执笔，或许不应该染指整个阴曹地府的利益，但为了朋友和家人，这代价便值得。

天君料到了方如也的反应，继而说道：“丫头，你们事事都要考虑到阴曹子民的太平生计，那我又有什么不同呢？我是天界的神君，自然要为天界谋事，不论这天界样貌是璀璨抑或颓败、洁净抑或肮脏，但这里有我的君上，有我的臣民，更有我的信仰。我的骨血、我的魂魄永远忠于他们。别人或许不懂，但你是方氏血脉，应当了然。”

紫薇天君这番话说得很坦诚。

方如也当然明白，楚羡同云暹也明白，故而三人都微微颔首。

而一旁的年轻仙人桃蹊，却被这番话深深震撼。

他初一飞升，便被安排在紫薇天君座下。

这位天君似乎讨厌一切热闹，喜欢自己一个人玩儿，一年里有三百天要么是在闭关，要么是在云游。朝堂之上，天帝和另外两位天君常常因为一些决策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而这位紫薇天君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重要会议基本不出席，乐得清闲。而且天君的个性也很难捉摸，让人猜不透喜怒。大多数时候平静得过分，可有时又任性得很，窝在自己的地盘上，兴之所至，时常口出狂悖之语，经常说出天界无法同地界魔界相提并论这样大不敬的话。

虽说时间久了，桃蹊知道天君并非喜怒无常之人，更不是泛泛无能之辈，但端看他这态度，也知道另外几位领导是不怎么待见他的。久而久之，紫薇天君手上的实权就逐一旁落，根本无法同另外两位相比，更遑论天帝陛下了。紫薇天君这些年之所以还能保持威望，很大程度上是仰赖他在仙娥群体中支持率奇高，纯纯就是靠的颜值。

所以天界诸位神仙早已达成共识，紫薇宫是天界第一清净处，但也最是没有前途。故而新来的有志仙君很少有愿意来紫薇天君座下办事的。

而今日这番话，完全颠覆了桃蹊对紫薇天君的认知。

他一直觉得天君隐藏才能，收敛锋芒，是厌倦了天界，讨厌这里的人和事，料定了日后的祸患，要明哲保身。

可今日方知，他竟这般忠于天界，忠于这里的一切。

桃蹊为之触动，一时竟有些哽咽。

楚羡继续问道：“既然如此，还望天君赐教入镜之法。”

只见紫薇天君微微凛眉，话已至此，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用你们地府秘术忆梦呢?”

方如也见紫薇天君神色郑重，似乎是在担忧什么，便坦言道：“所谓忆梦，乃是由人记忆所生。每个人的记忆都会带有自己的情感色彩，故而哪怕是同一个时代，甚至是同一桩事件，千万个忆梦，就会有千万个不同的人间，即便这种不同差之毫厘，可后续种种却能谬以千里。而白驹之镜不同，它是旁观者视角的回溯，更为客观准确。”

紫薇天君听到这番解释，点了点头：“白驹之镜，确有进入之法。自我缔造此镜两万年来，无数人想要入镜探访，或为了却心愿，或为寻求答案，但最终，无一人入镜。”

“为何？”楚羡问：“是入镜之术极难？寻常人做不到？”

天君否认：“非也。入镜极易，可是出来，却极难。”

“愿闻其详。”

“入镜之术，名为夺魄。”

“夺魄？”

“对，镜中不会出现两个一样的人。也就是说，一旦入镜，便要代替镜中自己，再活一次。”紫薇天君语气之中带了叹息：“可虽说是再活一次，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人生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同生前一样。否则，便要付出代价。然而这世间有谁能做到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悔憾呢？”

“代价是什么？”

“妖魔入镜，擅改命数，散尽修为，大概会沦为同类的吃食；神鬼入镜，擅改命数，同样是散尽修为，再也不能得道，心脉易折，往后年岁，怕是日日要受割肉碎骨一般的疼痛。更有甚者，滞留镜中，身死不得出，一缕孤魂，孑然一身，享永世牢笼。”

此言一毕，在场之人无不胆寒，就连方如也也蹙了眉头，一缕孤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不得，灭不得，永远被囚禁在白驹之镜中……

可楚羡和云暹却对视了一眼，继而都淡然笑了笑，异口同声：“值得一试。”

“你们……”天君没有想到这二人如此轻易就做了决定：“莫要冲动，不妨再多做考虑。”

“不必考虑了。”楚羡形貌洒脱：“夺魄之术如何开启？”

天君看着楚羡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又深深望向云暹，她不曾反驳楚羡，不禁生了怒气，可还是回答道：“五星连珠之日，我送你们入镜即可。”

“最近一次五星连珠，会在何时？”

“三日之后，亥时一刻。”

楚羡闻言，点了点头，行了一礼：“既如此，我们今日就先告辞了，三日后，我同云暹再来拜见天君。”

说罢转身，准备离去，方如也和云暹也施礼离开。

可是刚走了没几步，天君便喝住他们：“珠儿！”

三人回头，云暹眼中有些许疑惑。

紫薇天君看着云暹，眼中竟有了星点水汽：“珠儿……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凶险，他又丝毫不将你的安危放在心上，你却还要跟他走？！”

云暹一时哑然：“……”

方如也看到天君这般神情，方才明白，天君窥视阴曹，确实是想探查地府动向，但这绝不是唯一的理由。

因为紫薇天君此刻望向露珠儿的眼神，不是上峰看向下属的眼神，而是男子看向女子的眼神。

自从他们踏入紫薇宫以来，天君所有的从容在这一刻有了破碎之势：“珠儿，你是聪明人。你明白的，你心中执念太多，只有放下，留在我身边，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我会保护你，许你安全和自由。”

“……呵……”云暹今日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听了天君的剖白，笑了笑，继而抬头，眸中似有极亮的光彩：“可是自由，本就危险。”

“珠儿……”

“天君，我相信。”云暹真诚说道：“我相信您的话。我相信我在您身边，您会给予我，我过往从未得到过的爱与保护。我相信您做得到。”

“那你为何还是要跟他走？”

不只紫薇天君，就连楚羡也很想知道答案，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云暹陷入对过往的回忆，脸上却不见伤情：“楚羡对于女子来说，实在不是良人。雕心鹰爪，为了心中所谓大道，至亲至爱皆可利用，也皆可抛弃，就跟我那狠心的父亲一模一样。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如若挑出最后悔的一件，必定是我曾爱过他。”

“珠儿……”楚羡喃喃叫着她的名字，这答案如此的真实，也如此的残忍，仿似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而云暹却笑了，这笑容透着自在：“可是不巧，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是后凉乱世诸侯之首逢城王云川的女儿，是东楚开国君主升阳皇帝的谋士，我生不为荣华富贵，更不为儿女情长，我生，是为了守我所守之道，护我当护之人。情爱？自由？都算什么？为了实现我心中所想，又有什么不能舍弃？我从不是需要保护和豢养的紫藤萝。”

说完这一句，云暹望向楚羡，眼神中有欣赏，但这欣赏却没有夹杂任何与相思有关的情愫：“男女之间，就只能有情爱吗？我一生最为后悔之事，是我爱过楚羡，可同样的，如若让我挑出我一生最为庆幸之事，我一定会选后凉文景二十三年，我冒数日阴雨，千里迢迢从逢城来到青萍，来到他的身边。因为有他，我实现了我的理想，回护了一国百姓，也望到了后世太平，我成为了我想成为的，那棵树。”

楚羡此刻已然明白云暹想要说什么，他露出笑意，眼中却蓄了泪。

云暹转头看回紫薇天君，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心中对楚羡从未改变过的一种情感坦陈出来：“天君。士为知己者死。”

……

看到三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紫薇天君竟生了几分踉跄之态，差点瘫坐下来。

桃蹊连忙去扶：“天君。”

天君却苦笑着摇头：“我有时也觉自己可笑，心如止水了数万年，却还是在男女之事上栽了跟头。”

“天君，您对露珠儿的真心，日月可鉴，并非可笑可怜。”

天君却只摇了摇头，露珠儿，我何尝不知你是如何自强的女子，我恰是因此才对你动了真心，你为何，不再多等等、多看看我呢……

心有喟叹的不只紫薇天君，楚羡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我失去你了，对吗？”他轻声问道。

云暹则摇了摇头，用当年他们最熟悉的称谓称呼他，还未入镜，就仿佛已经回到了那段岁月：“主上，您没有失去我。”

方如也此刻走在他们身后，又解心中一惑。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楚羡做出娶了秦鸳间接导致云暹毁容这种混账事后，竟然还能和云暹纠缠多年。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咱们楚羡脸皮厚些不愿放手，如今才明白了。

后凉末年的这几位大人物，天命、祸国、名将、双姝、军师，只有作为升阳皇帝臂膀之一的军师还有身为女子的双姝记载不详，尤其是军师，史料像是被人销毁了一般。

方如也之前一直猜测，双姝是云暹和关有暮，原来云暹是军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