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 第123章 阑珊处（34）

云暹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紧了些，让她有微微的窒息感，却也明确地知道，这样的力道是不足以取她的性命的。

所以她眼睛里没有慌乱，反而更加平静，像一潭见不到底的经年的深水。

手的主人看到这样一双眼眸，愤怒更甚：“云暹。你放肆！”

云暹并不做辩解，语气甚是轻松：“身不由己，还请怀王赎罪。”

顾若愚手上加力一分：“你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真以为本王会忌惮区区逢城？！”

云暹注视着顾若愚的眼睛，他们之前几次见面，这双眼睛里尽是玩弄与调笑，终于在今日露出了狠戾之色，这才是一代枭雄该有的神情，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终于能够好好说一说话了。

“臣女今日入宫，就未曾想过活着出去。”

顾若愚咬牙讥讽：“你倒是看得开，可你知道吗，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您不会。”

“呵。”顾若愚怒极而笑：“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逢城，本王说过，区区云氏，还不足以让本王忌惮。”

“不是您不敢。”云暹说道：“而是不值得。”

此言一出，怀王眼睑微颤，似有一瞬意外。他还是愠怒，却不再抢白什么，任由云暹说下去。

“王爷鸿鹄之志，意在天下，绝非一个女子可以左右。江山飘摇，都城动荡，多事之秋，王爷是成大事者，不会在云暹身上浪费时间。”

“呵……”顾若愚又笑了，只是这一次苦涩的意味要多过讽刺，他扼在云暹脖子上的手松开来，却盯着云暹的眼睛。

她脸上的那道长疤确实丑陋碍眼，可她的眼睛依旧顾盼生辉，顾若愚此刻真心觉得，父皇的好色之心终究还是浅薄，美人在骨不在皮啊。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连顾若愚自己也不明白，桀骜如他，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脖颈上没了束缚，大量的空气涌入鼻腔，舒服得让云暹觉得有些呛，她轻抚着自己的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真诚答道：“几面之缘而已，我怎么会讨厌王爷，就像您也并不真的喜欢我一样。”

顾若愚闻言，眼角眉梢挂了一些扼腕和同情：“郡主，太过聪明的女子，往往不得善终。你以为这桩婚事是枷锁，却从未想过枷锁也可能是庇护。今日你走出宫城，再没有了本王这棵乘凉的大树，他日乱世野火焚身之时，你怕是要好好求一求我了。”

云暹淡淡笑着，俯身行礼：“多谢王爷关怀。臣女一介女流，命如草芥，不足挂齿。他日烈火燎原，臣女衷心祈愿，王爷这棵大树仍可以独善其身。”

顾若愚冷笑一声：“借郡主吉言。”

“恭送王爷。”

看着顾若愚的背影，云暹双眼依然平静，只是瞳孔露出一丝坚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心中默念起中土时代人尽皆知的诗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逢城郡主念叨春风，可耳畔呼啸而过的，是凛冬寒气。

这寒气扫过郡主的衣摆、长发，扫过宫城的梅花，裹挟着星星点点的空气中的冰晶，一路来到秣马书院。

正厅之中，楚羡手上捧着一碗热茶，却迟迟未送到嘴边，只是摩挲着画着云松的白瓷杯，指腹已然通红，可他表情淡漠，似是全然不觉得烫。

宫城线报，逢城郡主今日拜谒君上。

他想不明白。

云暹性情刚直，绝不会委身皇帝，既然这样，又是谁给她的胆子，敢只身去面对嗜色的君王。

还在出神，洁白的藕臂蓦地抚上他的脸颊。

女子金蛇一般的身体绵柔而迅疾地攀爬上来，将他揉在怀里，紧紧的，似是不容许他有丝毫挣脱之意。

因未设防，瓷杯摔落，迸溅出还散着热气的水花，楚羡低头看一眼，却被女子的双手捧起了脸颊，不一会儿，香舌入侵，一个焦灼的充溢着艳俗香气的令人窒息的长吻。

楚羡皱了皱眉头，轻轻推开怀中之人，凛冬时节，她只穿肚兜亵裤，身披轻纱，便出来与自己纠缠。

男人关怀的话语说出口，却没有丝毫温度：“多穿些，莫着凉。”

女子咬了咬牙，不甘与愤恨交织在脸上：“楚羡，时日还长，我会让你爱上我。”

楚羡没有说话，只是理一理她散乱的云鬓：“秦鸳，时日还长，我们都要学会，不那么难熬地过下去。”

秦鸳看着眼前没有表情的男人，眼角流下泪来：“既然如此，你为何答应娶我？！”

他也看着她的泪水，泪水这样滚烫，可她的眼睛鼻尖却没有丝毫的红痕，这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忘了吗？是你求我。”

秦鸳咬了咬牙：“既然不愿，又为何答应？”

楚羡叹了口气：“你要安身立命，平安富贵，我要秦门声势，掣肘豪门，是桩顶好的交易，为什么不答应呢？你当初嫁我，难道是因为对我有情吗？”

秦鸳双手拭了拭眼角，将虚饰的泪光抹了去，从楚羡身上撤下来，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我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这天底下最匹配你的女子，除却我，谁都不行！”

秦鸳离开正厅，香气渐渐散去。楚羡想起他第一次见秦鸳的场景，红酥手里，他也曾以为他只是一个受尽了乱世流离之苦的女子，无依无靠，满怀苦衷，那副羸弱样子，甚至将一旁的云暹都衬得“刻薄”起来。

倒是后来那一场风雪，将他眼前的迷瘴打扫了个干净，可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一场顶好的交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楚羡理了理被秦鸳拂乱的前襟，眼睛似是没有焦距，对着空气道了一句：“出来吧。”

房梁上瞬间落下一道黑影。

楚羡无奈道：“寒兄可将这热闹看够了？卧于梁上，非君子所为。”

寒予安也不客气，径直坐下，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吹一吹，品一口，讽刺道：“秦家这个女儿，这些年也没白受苦，真是学了好一通勾栏做派。”

楚羡也笑：“她有句话未必说错，她说不定真是这天底下最匹配我的女子，一样狡诈，一样凉薄。将来有用得着她的时候。”

寒予安将杯盏放下，直直盯住楚羡的眼睛：“楚羡，你要想清楚，你和云暹，这一错过，就是一生。”

楚羡有些意外，他和寒予安相识良久，从不谈男女感情之事，今日他竟这样真诚，可正如他所说，他同云暹已经错过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等这场风暴已经等了太久，予安，你知道的，我回不了头了。”

……

刚一踏入逢城王府，云暹便将帷帽和面纱摘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自出宫城后便是“全副武装”，她是去吓唬皇帝老儿的，可从没过想吓唬青萍城的百姓。

她现如今这幅样子，还是需要好生包一包再出门的好。此刻回家了，自然放松许多，加之婚约顺利取消，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难免欢愉，便三步并作两步往正厅走去。

已在正厅里等了许久的关有暮看到她由远及近的这幅轻松样子，心里隐隐生了怒气。她迎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甚而让云暹都生了微微痛感，可嘴上也还是不留情面：“你怎能这样胡闹？！”

关有暮是见过云暹真容的，那样好的一副皮囊，她倒也真下得去手。

虽是责备，但让云暹心中生出融融暖意，女子之间的关怀总是虚虚实实，但眼前这一份，是真心的。

她许久不见笑容的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俏皮：“我虽生于南疆，但一早就听说过北方的俗语，我觉得很有道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关有暮的气闷并没有因为云暹的打趣而消弭半分：“什么孩子什么狼，你这就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再如何诡辩，都是不划算。”

“姐姐怎么来了？”云暹也不过多纠缠。

“如朝来找的我。”

想起红酥手关有暮对于如朝的决绝之态，云暹自然有些意外：“如朝找你，你就来了？”

关有暮知道她在疑虑些什么，低声说道：“如朝同我虽诸多纠葛，但却从未登门叨扰于我。既然他来，一定是碰到难事了，处事分寸上，我信得过他。”

走回厅中，云茧也站起身来，他轻蹙眉头，问关有暮：“露珠儿这道疤，可还有回天之策？”

关有暮此刻正伸手抚摸这道刀痕，越打量神色越凝重：“太长，太深。而且翻出的红肉旁，像是生了菌灶，有黄脓外渗，难保伤势不再加重。”

说到这里关有暮又剜云暹一眼：“你只是要悔婚，找个江湖上的易容能士意思意思不就行了，你们逢城王府堂堂诸侯，这点财帛都不舍得吗？”

云暹摇了摇头：“顾若愚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若还有其他办法，怎会出此下策。不过这样也好，一劳永逸。”

关有暮听着这句“一劳永逸”，心头怒气不减，一是对云暹，一是对自己，她叹了口气：“伤已至此，我回天乏术，看来只能去求我爹了。”

“令尊？”云暹初来青萍城，尚不太了解关有暮的家世。

关有暮点点头：“嗯，我爹。唐门掌事，关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