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雪积得足够厚,便能反射出光芒,照亮苍穹,令这世间宛若长昼。
已经深夜了,可院子里因为积雪还是亮的。
逢城王府郡主的闺阁里,烛光摇曳,昏黄明灭,同雪色银光相得益彰。
云暹坐在几前,眉头轻蹙着。似是愁思,似是伤怀。
去求楚羡之前,她查过顾若愚。
当今陛下荒淫无度,因此子嗣甚多,皇长子早逝,如若活到今日已年过不惑,而最小的一位皇子还在襁褓之中。顾若愚排行二十四,再过两年,便已而立。
一个皇子,如若排行到这般位置,应当最是闲散。后凉素来立嫡立长,哪怕是备受赞誉的靖安皇帝,称帝一途也颇有坎坷。毕竟是皇三子,前头两位又是皇后所生,如若不是那两位沉不住气,在他们父皇病重时试图逼宫,怎么也是轮不到靖安帝继承大统的。
顾若愚,二十四皇子,这辈子一个一个轮,估计都轮不到他去那至尊之位上坐片刻。
顾若愚看似也十分享受富贵王爷的生活。在宫里长到七岁,也不读书,天天就在文景帝身边儿,学得尽是风花雪月的本事,因为这般不学无术,反倒很得文景帝疼爱,大概是觉得这孩子这股顽劣劲儿很是像他。后来几年,大内传出话来,咱们二十四皇子啊,最是孝顺。
弄得朝臣和民间大儒一时不知如何评价,这些人里,有筋骨的那些,早就因为规劝皇帝走正道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这些要么不是什么好人,要么也早已随波逐流,但大家的基本判断能力还是在的。
这皇帝如此不像话,一个皇子如果同他很是亲近投契,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身为人子,孝敬父亲,错了吗?自然是没有错的。
因此顾若愚在七岁时,就已经让众人没有办法。
顽劣的二十四皇子长到十二岁,正是男孩子懂些事的年龄,该收一收心,读书学习了吧。
结果人家骑着逢城进贡的马匹,一骑绝尘出了宫城,游山玩水去了。
再回中枢时,已是十年后。
顾若愚带着十数香车,各路美女,浩浩荡荡回了宫。
第二天,便被封了怀王。
要知道,陛下自上而下给自己的儿子封王,才封到第四位,竟跳了足足十九位,给了顾若愚封号。这是何等恩宠。
而且在之后这些年里,每逢年节,皇子们得封赏,怀王一直都是比别人多一些的。哪怕在册立太子之后,怀王的恩赏也没有半分减少。
怀王拿着这些银钱,整日里饮酒作乐,买卖姬妾,在青萍城乃至整个后凉,都闯出了好一番浪荡名号。
百姓们提起这位王爷,都有些后怕。
多亏这位王爷只是好色,不是嗜杀,且觉得平民女儿少滋味,爱重异域艳姬和秦楼美人。要不然这青萍城所剩不多的姑娘,哪里还有活路啊。
怀王生平粗粗查到这里时,云暹已是遍体生汗。
好色,纨绔,闲散,富贵,受宠——这是怀王给天下人的印象。
可云暹知道,如若这些判词里,有哪个能对怀王定论一二,便只有这“受宠”二字有些意思。
怀王,绝不仅仅是如今天下人眼里的那个怀王。
陛下是何许人,摔死襁褓中的亲子,逼死自己的枕边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年幼的顾若愚,竟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朝夕相伴了五年之久。
后来他离宫,十年山水相隔,回来之后,竟能恩宠不减。
恩宠到了极点,封号高过了他的十九位兄长,赏赐甚至多过了太子,却能独善其身,从未有过祸事。
怎么?昏君的儿子们竟会个顶个的仁德?对这位僭越至极的二十四弟毫无介怀?
云暹可不信,她笃定,这是怀王的本事。
盛宠不衰,是因为怀王足够了解陛下。他知道他喜怒无常的父亲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忌惮什么。这种了解之深,甚至能让他相隔十年,一夜之间,重回权力顶端。
平安度日,是因为怀王足够敏锐。太子也好,皇子也好,绝不会任由他这般盛气凌人,可他们斗不过他。这些年来,怀王或许不是没有杀身之祸,只是祸事始终杀不了他罢了。
所以,云暹在想,怀王这般算计,到底要的是什么?
一个皇子,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的长大,他还能要什么?
不过就是宫城里大昭曦殿上,那把龙椅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云暹便在入夜时动身,去了怀王府。
王府侍卫一脸惊诧望着她,他们还从未见过,有哪个良家女子敢在夜里拜会他们王爷。
见到顾若愚的时候,他坐在正厅里,手里捧着一本诗集。
她俯身行了礼。
顾若愚笑了笑,说道:“摘下帽子吧,你的容貌我见过了,不必遮掩。”
云暹愣了愣,她仔细回想,顾若愚如何能见过她,思来想去,便只有那阵吹得她哆嗦的寒风了。
她苦笑,摘下自己的帷帽,放在茶几之上,看向顾若愚。
顾若愚这才得已仔细看了云暹的容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叹,真是祸水红颜。
云暹再行一礼,低声说道:“王爷,臣女前来,是想求王爷收回成命。”
顾若愚没有免她的礼,唇畔的弧度略略大了些:“为什么?”
云暹轻抬眼眸,反问道:“王爷同臣女仅一面之缘,为何要娶臣女呢?”
顾若愚笑意不减,站起身来,在云暹周围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为何娶你?郡主聪明,美丽,本王甚是喜欢。且郡主家世也好,同本王也很是般配。”
云暹低着头,正在想着如何推拒,顾若愚却抢先开了口:“喜欢谁的诗词多些?”
云暹没想到顾若愚还有闲情逸致同她闲谈,不由琢磨他的意图。
顾若愚却聊的更为起劲:“上回在红酥手,同你谈了史书,很有意趣,便想知道你喜欢的文豪。”
云暹想不出他到底所欲何为,便只好老实答道:“辛弃疾。“
“呵……”顾若愚真心地笑了,又走回座位,翘着二郎腿坐下来,将手中诗集放好,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这不是挺有规矩?我还以为,你喜欢张若虚这类人物。”
云暹又有些冒冷汗,她不喜欢这种看不透局势的感觉。
她咬了咬下唇:“臣女愚钝……”
“张若虚这辈子,只有一篇《春江花月夜》得以传世,可就这一篇,便写尽了当时风光。你说,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云暹沉默。
顾若愚继续道:“沮授、荀彧,他们二人所托非人,于是你仰慕他们,因为他们非凡,也因为他们抱憾。云暹,你为何如此年轻,就笃定自己此生定不圆满呢?”
“没有谁的人生是圆满的。”
“这话说的不老实。”顾若愚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如若张若虚地下有知,看今日诗书佳作,说不定会大笑九泉。双李如何,双杜又如何,如若他张若虚得志,诗篇件件流传,茫茫诗坛,诗仙诗圣,谁来问鼎,谁又可知?沮授荀彧之流,又该多嫉妒奉孝孔明,曹操大哭奉孝,刘备白帝城托孤,这般情谊,沮授荀彧,他们真的毫不羡慕吗?云暹,你有野心,有胆魄,小小年纪,也有智谋。可为什么立志要同他们一样,遗憾和不甘呢?”
“王爷言重了,臣女不过一介女……”
“云暹,我不喜欢这种感觉。”顾若愚此时的眼睛里,竟有了些真诚:“我不喜欢一个人在我跟前,吸引着我,却始终让我看不清楚。这样的乱世,今朝生,明朝死,危机四伏,阴谋难测。可偏偏遇上这样一个乱人心志的人物,如若不娶,难道要杀她吗?”
云暹听完这番话,总算松了一口气。
最后这句,是句威胁。既然可以威胁,便有交易的余地。
她径直起了身,直直注视着怀王的眼睛:“王爷,您可知臣女为何入夜前来?”
顾若愚见她一反常态,不再拘谨,挑了挑眉:“为何?”
“如若我这番请求,王爷允了,便不会有人见我来过、知我拒绝了王爷,便能全王爷一个体面。如若我这番请求,王爷不允,甚至恼羞成怒,辱我杀我,便不会有人知我是自己甘愿来送死的,能全我一个体面。”
顾若愚笑言:“你这丫头,真是机灵。”
“王爷说您看不清楚我,其实您自己知道,您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仗着几分聪明,喜欢出风头的无知女流。您方才是试探我,是为了让我,乃至整个逢城王府,都心里有数些,不要碍您的事。所以在红酥手,您借着秦鸳敲打云茧,后来又给我下了聘书,意在告诉我们,只要您愿意,是可以随便拿捏我们的。我今日前来,您也是料到了的,想用张若虚给我讲道理,手上便拿了一本诗集,早就是预备好了的。”
顾若愚眯了眯眼:“话说得这样直白,当真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
“之前是怕过的。”云暹笑了笑:“现在不怕了。您若要杀我,寻个由头随便也就杀了,如朝年轻,在青萍城中根基不稳,又能拿您有什么办法呢?您这般循循善诱,是给我留了生路,云暹明白,日后自会报答。”
“如何报答?”怀王是真来了兴致。
云暹望了他一眼,郑重说道:“逢城云氏,无论何时何事,绝不参与夺嫡之争。”
“不参与?”顾若愚扬眉。
“对,不参与。”云暹回答:“既然不参与,自然不会为任何一方势力所用,这便于王爷大大有益了。以王爷的本事,只要这些世家势力冷眼旁观,便已然胜券在握了。”
云暹说完这句,久久没有回音,便抬头望向顾若愚。
谁知顾若愚也正一脸玩味望着自己。
“云暹,你错了。”顾若愚最终说道:“逢城王府何等尊贵,哪里是随随便能去敲打的?再说了,若本王当真这般不懂事,真就敲打了,哪里还要借着秦鸳,借着婚娶之事?秦鸳算个什么东西,焉能同本王终身大事相提并论?”
云暹本以为,她将话说得这般明白,已是极尽坦诚,怀王也算成大事者,应当领她这番人情,却不成想,被他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了。
“你回去吧。”他又开了口:“下月初八就是婚礼了,好好准备。”
“王爷!!!”云暹大骇:“王爷怎能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我何曾答应你取消婚约?“顾若愚声音无辜,也透着欢愉。
“王爷……家父家母过世不久,臣女尚在孝期,不能……“
“尚在孝期?”顾若愚一脸无所谓:“老王爷尸骨未寒,你弟弟就去红酥手同我们通宵饮酒听曲儿,你若不守孝,还能说你们逢城没这规矩,你若是好好守孝,你弟弟的荒唐名声可就变本加厉了呀。”
“可您的婚事,怎么也要陛下首肯,您擅自……”
“陛下?”顾若愚故作叹息:“郡主大可以去求陛下,端看你好好一个人走进宫城,再出来又是什么光景。秦鸳那般人物,都被扣留了三年,郡主这份儿容貌姿态,若是独善其身,倒真是有本事。”
“王爷!!!”云暹终于跪了下来:“您金尊玉贵,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强人所难?”:
顾若愚却轻轻笑了,蹲在她身前,直直面对着她,眼神中竟有温柔:“云暹,好好想想我今日的话,想想张若虚,想想你敬仰的沮授和荀彧。你这样一个女子,何必做一瞬乍现的昙花?本王愿意抽藤搭架,给郡主一方天地,做长久艳丽、遮天蔽日的紫藤萝。郡主,你好好想一想,愿不愿相信本王。”
……
这一夜殚精竭虑的对峙,成为了云暹后来脑海里心头上的一个痛处。
她那时不明白,她自认话说得够圆满,态度也够恳切,她不明白顾若愚有什么不满意。
其实顾若愚的不满,只是因为他的话里,她只相信了其中计谋,却不相信其中情谊。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云暹心中有秘密,她顶着那样的容貌,步步为营地招摇,定是要有作为的。
他看得到她的聪明,她的野心,也自诩能让她尽用聪明,实现野心。
他想要逢城势力不假,可想要云暹也是真的。
然而她不信,她一丝一毫,都不信。
“你相信我吗?”
云暹和顾若愚相识之后,顾若愚这样问过云暹许多次。
她次次都说相信,其实真正相信了的,只有最后那一回。
终究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