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道正坐在原地不说话,脸上的肉还在抖。
夏泽不便追问,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卓道正又一声心力交瘁的叹息……“我真不想说。”
“哦,好吧。”夏泽不能逼他说啊,就站起身,那还是走吧。
“可不说不行啊……”卓道正苦恼得揪住自己的头发。
夏泽:“……”又坐下了。
“除了我,没人能说,秦越也不行。”卓道正一着急,揪下来十几根头发。
夏泽撇撇嘴,秦越就算想说,他也不会听。
那个人很恶。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卓道正眼中闪过一缕坚毅的光,他放低双手,挺直后背。
“夏泽,我必须告诉你。”
“好啊好啊!”夏泽开心地冲他笑。关于萧路的一切,都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
卓道正嘴角一抽:“别笑,别这么笑。以免……一会儿情绪落差太大,怕你扛不住。”
“哦哦。”夏泽摆正表情。
“八百年前,你死过一次。”卓道正仿佛下定了决心。
夏泽点头,是的,死过一次,现在搞得好像谁都知道。
“酆都有个人,救了你,让你死而复生。然后他传授你气功,而你承诺从此血族不再吸血。”
夏泽又点头,没错,完全属实。
“救你的人,八百年前,是酆都五殿阎王。现在,他的名字叫做:萧路!”
夏泽跳起身:“我就说他们是一个人!”
“不,他们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一个是王,一个是摆渡人,就像鹰与草蜢的区别。“
“一个掌管生死簿,生杀予夺,高高在上,万民供奉。一个默默无闻,终日在忘川河上赎罪,接那些让人头疼的单子,一分一分换功德。”
“怎么能一样?!”
卓道正略显气愤地一口气说完,左手整只手掌“呼”一下烧成橙色。
“你……”夏泽指指他的手。
“不用管,我今天注定会被烧成猪头。”卓道正咬了牙,“我豁出去了。”
“可是,你可以灭掉它啊?”
“不可以。”
“秦越就可以,他用了个技能,叫什么……天之水?”
卓道正惊得猛一甩手,火焰“蓬”一下,烧得更旺。他惊愕地盯着夏泽,过了会儿,逐渐平静下来,小声道:“你毕竟不了解酆都……天之水不是王能用的。好了,你看错了。”
夏泽本打算详细告诉他,结果迎来卓道正明显不相信的态度。他不喜欢别人看轻他,“哼”了声,按他一贯脾气,当然随他去,爱烧不烧。
可卓王救了他,不能不管。
夏泽瞄见身后的柜子上摆着一大壶茶水,立刻转身端来,不由分手,兜头浇向卓道正。
卓道正紧急用袖子遮挡,还是漏了几滴,刚矮下去小小一截的火苗再次蹿到半米。
“呃!”夏泽惊了,干脆召出藤蔓,缠上他的手掌。“烧藤蔓,烧藤蔓!不要烧卓王!”
卓道正本已被夏泽的倒忙气得横眉立目,却见他甘愿使用自己的附属武器替代,不由消了一半气。
藤蔓的加持下,火焰不仅高,还壮。卓道正的手俨然变成奥运火炬。
“啊啊啊?”夏泽手足无措。
麻了的卓王:“劳驾,撤去柴火。”
火光中,夏泽鼻尖挂着几颗透明汗珠,张皇的小脸,紧张的眼神。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容貌的精致华美。
卓道正又想起那天,萧路镇定自若地,也是各种法子一股脑儿向他身上砸。
好吧……萧路的眼光,也没有很差。
业火好容易回到初始状态。
“随它去,懂吗?”卓道正告诫他,“什么手段都灭不了它。”
“可是秦越……”
“没有可是。我们今天还说不说萧路?”
一提到萧路,夏泽立刻回到正题,“对于我来说,萧路就是神。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卓道正的口气变得严厉,“看来你对萧路犯下的罪不以为意。”
“滥用职权?泄密?”夏泽记得很清楚,“具体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知道这个?”卓道正扬起眉,“也算知道得不少了……我明白告诉你,滥用职权,是因为阎王将一个宝贵的起死回生名额给了你。他不该给你,你不符合基本条件。
“你首先得是个东方人,才能评判你的功勋,以及你的死亡将给人间带来怎样的损失。”
“西方超自然者……不剿杀已是网开一面,怎能复活你?!”
“泄密,因为他将东方绝学,也就是你用了几百年的气功,毫无保留,全部传授给了你。”
他刚说完,另一只手也烧起来。卓道正无奈地将两只手放到桌面下,头上豆大汗珠刷刷往下滴。
夏泽的心如遭雷击。
其实太岁说的时候,他隐约猜到一点。终究心里抱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是因为我。”夏泽喃喃道。
“正是。阎王当时完全不做辩解,罪名、惩罚,他全认了。而我,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反抗,因为都是真的,他真的那么做了,为了你。”
卓道正的汗水流在肩膀上,很快打湿一大片:“我今天烧成什么样,你都不必管,也不用自责。因为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你。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应该会恨我。”
“我为什么记不住他当阎王时的样子?”夏泽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亲手抹除了你关于他的记忆。他的原话,你忘记他更好。”
“可我不想忘记!我想记得关于他的所有一切,谁给他的权力……”夏泽泣不成声,将头埋进胳膊里,飞快用手背擦去汹涌的眼泪。
“他是神。当他做决定时,他看的是千年万载。”
“残忍!”夏泽叫道。
“果然是西方异端……”卓道正垂下视线,微微摇头,“萧路啊……你看看……值得吗?”
换作平时,夏泽早翻脸了。
可他现在不能、不敢、不愿。
对面的卓王,好像知道萧路所有的事情。夏泽想知道,太想太想了。
血族**oss弯下脊梁,厚起脸皮,当做没听到,只问:“他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冰山地狱,封了将近两百年,连片遮体的布片都没有。”
“神力自然更用不得,从头到脚的皮肤一块块冻裂、剥落,然后是内脏。等到全部掉光,马上重新长回来,周而复始。”
夏泽弯着腰,弓得像一只被迫脱离了水的虾米。心痛到似乎心跳就要停止。
他将煞白的脸埋到桌面下,闷声闷气:“他的眼睛……”
“你反应倒是不慢,哼。”
“阎王那对金眸,上天入地,只他一家,别无分号。在冰山地狱里折磨那么久,金光尽去,出来以后,便像蒙了一层冰壳。”
“我明白了……”
“那一百八十多年里,酆都大帝曾亲自探望过阎王四次。每一次,只问一句话。悔否?”
“阎王哪怕只需点点头,立刻便能脱出地狱,官复原职。”
“你知道我的好兄弟说什么?”
夏泽一口血冲到喉咙里,说不上话,沉了一秒,硬是咽了下去。
这才露出血糊糊的牙,依旧躲在卓王看不见的桌下,回答道:“不悔。”
“比这还过分,每次就一个字:否!”
卓道正被气笑了,刚咧开嘴,后背“哗”一下,橙色火焰整个窜上去。
他顿了顿,还是完成了笑容。
“后来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大帝两万岁生日庆生,大释牢狱,阎王这才出得来。”
“一直不肯说个‘悔’字,神是没办法再做啦。”
“好在大帝心里终究看重他,免了他入轮回。大帝发话,去做个普通人吧,好生过一辈子,也算享福。”
夏泽的眼泪不歇气地往地上掉。
“他、他、好好过完人类的一生了吗?”
“你猜呢?夏泽。”
夏泽被这句话吓得半死,不敢说话,只敢在桌面下边哭边点头。
有的,有的,他肯定好好过完了的。
卓道正深吸一口气,半身的火焰烧得像一万把刀子切割。
“他如何好好过完?他为人那一世,叫做……陆寻!”
“嘭”一声,夏泽猛抬头,浑然忘记身在桌下。
脑袋狠狠撞上红木桌板,将一张几百斤的红木大桌撞得颤动不休。
卓道正将着火的左手一把拍在桌面上:“刚听到这儿就受不了了?”
又一口血,这回没忍住,直接喷出去,撒了一地的猩红点点。
“我、真、的……没……想到。”夏泽挣扎着说完,眼眶灼热,眼泪继续往下淌。
泪水所经之处,灼痛难忍。
“陆寻命中有八十之寿,我这么说,你便不用怀疑。阎王被罚之后,他的生死簿由我代管。”
“……混账东西,要烧就彻底一点!”卓道正前胸和腰腹同时起火。骂完又感不对,赶紧起身,火势熊熊地向着天上一拱手,“属下失言!”
卓道正连喘几口粗气……“怎么能这么痛!”
“你告诉我,陆寻他活到多少岁?”
“我不知道。”夏泽边哭边答,“他将我赶走了,那年他十八岁。”
“嗯,也就十八岁。”
夏泽痛彻心扉,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呜咽冲出喉咙。
他用力捂住嘴,还是没捂得住,第二声呜咽紧接着传出。
卓道正愣了愣,语气柔和了些:“他将你赶走,倒是因为我。可惜,他没全听我的。”
“发生了什么?”夏泽哪怕知道答案后立刻死掉,他也要知道。
“酆都有人向大帝告状,说陆寻以偃师之名,行夺魂之实。勾连西方妖孽,控人魂魄,戕害同族。”
夏泽再也忍不了,猛地从桌子下蹦起来……“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
两人对视一下,双双怔住。
卓道正烧得像一张SSR卡,抽卡游戏里带强烈光效的那种。
而夏泽……
脸色比纸还白,唇角挂着一溜半干涸的血迹。
他双眸下方,泪痕过于明显。
那是两行血泪。
卓道正率先挪开视线,他垂下头……“夏泽,我不想伤害你。或许我说的话让你伤心……”
“你没有,卓王。”夏泽呆呆地看着他,“你没有伤害我。”
新的血泪流下来。
卓道正伸出手:“疗。”
夏泽无知无觉般,只知道问:“酆都就这么冤枉他?他没有,陆寻是无辜的。”
“那次,我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卓道正回忆道,“但是有件事很古怪,我一直不明白。酆都去拿人时,发现陆寻竟然已死在离宫。”
卓道正带着熊熊烈火一起摇头:“他在人间,深得北临帝器重和信任,自己又是顶尖气功高手,谁能杀得了他?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跑?”
卓道正的每个字都像一杆利箭,来来回回在夏泽的心脏里穿刺。
陆寻英俊开朗的模样浮现眼前,去想象他惨死的结局,比世界毁灭还要恐怖。
“跑?跑得出酆都手掌心?”卓道正嗤之以鼻,“不可能。”
“你给了他什么建议?他干嘛不听?”夏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角。
卓道正迟疑片刻……“当时他唯一能够洗脱罪名的方式就是……”
“交出我。”夏泽毫不犹疑地答道。
北临朝的人,不喜欢夏泽,都说他是个异类。头发倒还罢了,眼睛居然是紫色的,简直是恶魔才会有的颜色。
那时夏泽为了跟陆寻厮守,整日将头发藏在帽子里,出门时也尽量避开别人的视线。
“正是。”卓道正自带光环地苦笑,“他不听。”
“所以他跟我分手。”
说什么玩腻了,要找一个跟他一样黑发黑眸的玩。
他知道夏泽没那么容易分手吗?
混蛋啊!混蛋啊!陆寻!
“为什么不带我来酆都,我帮他证明?”夏泽满嘴苦味,以至于残留的鲜血尝出了半分甘甜。
“酆都对西方超自然者,素无好感。”卓道正缓缓摇头,“你一开始就输了,酆都不会信任你。”
“他被带回审讯,我却不知所踪,他就能说得清楚了?”夏泽的声音轻,心里却像雷鸣。一颗心被撕裂,撕了又撕,裂成无数片。
“这正是他被定罪的最大理由。”
夏泽默默地,又流下泪来。
还是血泪。
“夏泽,别哭了。”卓道正有点受不了了。
萧路如果在这里,大概会把他揍成一张皮。“你这样子流血不太对劲……疗。”
“那次,他又受了什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