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场地租赁登记册 第9章 第九章

自那日司命仙君回天庭后，忘川开始没日没夜地下起了雨。

小陆神官初始时，还撑着油纸伞忙前忙后地给忘川花搭建简易的雨棚，之后她就再也不去管那些根都泡在水里发烂的花了。

“少年听雨，不对，中年听雨，嘶……”小陆神官躺在贵妃椅上，望着从屋檐落下的水柱，仿佛泄尽全身力气似地摇了摇头，“不负少年咯……而今听雨，悲欢离合总无情。还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吧。”

从前小陆神官去冰岛看极光时，顺路拜访过北欧的神。那时她是真的年少，只觉得天地再辽阔又怎样，没有一片地是她不能踏的，没有一条河是她不能蹚的，没有一个神是她不能杀的。

她见到的北欧之神诞生于气候恶劣的苦寒之地，他们身上笼罩着苍凉而冷静的宿命感，

但她当时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她那时候的底色是春风骀荡和神佛不惧，旅行中偶然碰到的神并不能扫了她兴。

从风华正茂到明白自己不是天地的主人，这一路小陆神官自认为退得坦荡。但当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气温越降越低时，她第一次不伪饰内心，诚实地意识到：真正成为凡人的自己是落魄的。

小陆神官自嘲地反思：“难怪但丁见谁都一脸不高兴呢，天气这么冷的话，神仙也笑不出来。”

雨下到第四天的时候，忘川居的门扉紧闭，平日里被放在桌案旁的煮茶小泥炉被小陆神官挪到自己房间，同时她裹紧了忘川居上下所有能找到的被子。

昏过去之前，她想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凡人对温度的感知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忘川结界外的半空中，夜漓和大司命被一层薄薄的仙气屏障笼罩着，屏障内空气干燥清爽，丝毫没有受到外面风雨的影响。

夜漓问：“下面的忘川水好像已经澄澈了，你这雨还要下多久？我看小陆的忘川居大门紧闭，想想已经她四天没晒过太阳了，心情一定是很糟糕。”

大司命也有些迟疑不定了，照理来说，明天是最后一天布雨。

但是基本不出现在司命殿的夜漓今天中午匆匆赶来，说他有些担心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小陆神官，还硬逼着大司命同他一起下来看看。

“要不你就让他们下到今日结束吧。”夜漓说完还直勾勾地盯着大司命看，但他迟迟得不到确切的回答。

夜漓有些恼火地将屏障一分为二，带着自己那半边凑近结界，然后敲门似的用力拍了几下。

“小陆，小陆！我是小漓，你在屋里干嘛呢？”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夜漓更加心急了，就连他身后的大司命心头，也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大司命刚要上去同夜漓一起拍打结界，他就感受到身后倏地闪过浅蓝的光。他警觉地扭头一看，登时，内心的晴天霹雳声比忘川天空传来的都大。

他活见鬼一般，盯着落下的夜宸神色凝重地从自己眼前走过，再走向夜漓。

“美女，借过。”夜宸看着身穿黑色漆皮风衣，束了一根银白色麻花辫的背影，犹疑但礼貌地开口道。

接着，他看到夜漓转过头来，一张脸写着“如释重负”四个字，夜宸也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

“宸儿，小陆她不出来，也不回话，我觉得她有危险。咱们要不要去找枭儿，让他把结界打开。”

夜宸拧着眉头说：“我在地府的这两天坐立难安，也在想是不是这儿出事了，所以就赶了过来。”

正说着，夜宸抬脚就要往结界里走，夜漓赶紧伸手拉住他：“进不去，夜枭这个死鸟没给我们开权限。”

夜宸也吃了一惊：“我们进不去？”

但心细如发是夜宸的性格，惊讶的同时，他还是试探着用手触摸了一下结界。

于是，在夜漓越瞪越圆的绿瞳中，他看见夜宸的手自如地穿过结界，继而在里面转手捏了个手诀，抛向天空。

试探性的神力从结界内穿出，打向忘川居正上方的一片乌云。少顷，被水冲了四天的忘川周围，终于不再有雨落下。

“我先下去看看。”夜宸不再和夜漓废话，全身毫不犹豫地直接穿过结界，向忘川居奔去。

自始至终，没有将目光放在身后的大司命身上一秒。

一踏进忘川居，夜漓就克服不适地干咽了下唾沫。继而，他走到小陆神官的房间前，焦急地敲门问道：“小陆，小陆你在里面吗？”

夜宸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努力听了听，在没收到回应后，他更笃定，前两日焦虑不安的情绪不是错觉。

“小陆你在里面吗？我方便进来确认一下你的情况吗？”

就在夜宸决定，得不到回答就撞门而入的时候，房间内终于传来模模糊糊的女声：“宸儿？我刚刚睡着了，你等下，我马上出来。”

夜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一边对小陆神官说着“不急”，一边退出忘川居，朝天上正扒拉着结界张望的夜漓，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大司命赶紧和夜漓确认：“怎么说？小陆神官没事？”

夜漓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拍拍胸脯自我安慰道：“没事，夜宸说没事，那肯定没事。”

大司命闻言，脸上虽然是赔着笑意，心里却是已经兵荒马乱了。

“夜宸真人怎么回来了？他这是暂时回来还是休假回来？

地府是怎么回事！秦广王怎么搞的！人都留不住。

小陆神官又是怎么了，我的老天奶奶，她不会是知道过段时间要发生什么，整这一出，把夜宸真人召回来的吧。”

昏迷了小半会儿的小陆，此刻不知道有个老头正在外面恶意揣测她。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与此同时，她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手，指甲盖全部呈现发紫的状态，她明白自己是冻得缺氧所以晕过去了。

但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夜宸解释这件事，于是刚走到门口，她又转身回去，把小泥炉带上了。

“原来你能进结界啊……”推开门，小陆神官捂住嘴假装打了个哈欠，“要说你和枭儿关系不好吧，他又单单只让你进来；要说你俩关系好吧，你俩关系又不好。”

夜宸没有接话，只是盯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小陆也面色镇定，一点异样没让他察觉，坦然地把小泥炉放下，又坦然地坐在桌案边。

夜宸终于开口问：“前段时间你睡觉还只是打坐休息，这次怎么能真的像凡人一样睡着了？”

小陆说：“为我庆祝一下，第一次成功睡着。”

“恭喜。”夜宸抓不住她的漏洞，于是换了个话题，“外面的雨还要下，要不要让他们停下来休息几天？”

现在只要听到“雨”字，小陆身上就打寒战，但她也不想旁人为了她改变工作计划，于是拒绝道：“明天是最后一天，下完得了，别改日了。”

夜宸说：“那行，我留下来等明日布完雨再回去。”

小陆神官一面担心夜宸跟在身边会看出什么，一面又确实觉得多个人说说话，时间能过得快些，甚至房间里都好像暖和了。

她犹豫了下说：“放假回公司，就算不工作也是加班。”

夜宸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放假压根就没休息过。”

于是，夜宸出门给天上两位司命传音，让他们安心回去，明日雨停时再来。然后就回忘川居，把这半个多月在地府的所见所闻同小陆神官细细讲来。

“……反正就是说，”夜宸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们争论到现在，都没有一条是达成共识的。”

“嗯。”听了一整夜的庭审复盘，小陆神官有些疲惫地塌下腰，整个背靠在座椅上，像个无骨软虫。

外面的雨像是知道自己马上要停了，正在一股脑地把云里的水往下倒一样，没人说话的忘川居里却依然喧嚣嘈杂。

发了会愣的小陆神官才又重新开口：“你被故意留在地府了。”

“噗……咳咳。”夜宸被一口水呛得直咳嗽，“果然……”

“没事，这个军事法庭拖越久，对地府和仙族越不利，就让他们自作自受吧。你留一半元神在地府看热闹，分出一半去查查，是谁提出把‘鬼族罢工’的官司，放进军事法庭里打的。”

夜宸给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于是两人便又静静地坐在屋内，喝着茶等着雨势变小。

终于，在布雨第五天的傍晚，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打得毫无生机的忘川，迎来了短暂易逝的夕阳余晖。

风雨雷电四神收工前，还特意等夜宸把小陆神官叫出来，和她问安请好后，方才揣着“大功告成”的责任感回上天庭复命去了。

夜漓最终还是没有去魔界找夜枭给他开权限，他只能看着小陆乘夜宸的云降落在他面前，再隔着结界聊天。

“你要的忘川水。”小陆递了个五十斤重的坛子给夜漓，“里面的水别说喝了，洗澡都够，赚了钱别忘了给我分红。”

夜漓惊讶地看着小陆拿坛子的手穿过结界，一时都不知道上去接住，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你也怎么能穿梭结界？”

“不进不出是囚笼，枭儿他但凡敢给我设一个囚笼呢？”小陆不耐烦地把坛子扔到夜漓怀里。

大司命也有些意外：“小陆神官在里面倒也自在，没想过要出去走走。”

夜宸解释道：“她现在是i人，得靠活泼的人引诱，不然不会想出去玩。”

大司命仿佛过年去孙子孙女家做客的老爷爷，明明听不懂，却还要尴尬地笑一笑。

“行了，都回去吧。”小陆神官照例开始下逐客令，“小漓，等这坛忘川水卖完，给我分享一下用户反馈。大司命，忘川现在都泡发了，得缓一阵再用，你们司命殿的订单还是得延期。”

大司命说：“无妨，无妨，小陆神官不用担心。”

小陆神官客气地点点头，最后对夜宸交代：“那也告诉枭儿，假期要延长，让他不用着急回来。”

远在魔界的夜枭打了个寒颤，“扑哧”一声捏爆了手中的心脏。

“怎么回事，杀几个魔王而已，我怎么觉得后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