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过,春天如期而至。
气候越来越温暖,枝叶抽芽,迎春花更艳。
清晨,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走出丹凤门,太监宫女环佩叮当,激起一路罗裙飞舞。
这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十七公主,出宫踏青。
一行人缓步慢行,街边留下欢声笑语。
茜雪身穿褐金胡服骑马装,英姿飒爽,苏雪盼则是粉彩束腰轻便襦裙,俏皮可爱,两人坐在陛下的御马绯樱与天雪上,边走边聊,亲昵至极。
唯独冷落独自在马车里的李白紫,她家从小只注重诗书识字,并未学过马术,只能自己孤零零待着,瞧公主与苏雪盼嬉戏。
心里不是滋味,公主倒也罢了,偏偏这个苏雪盼最讨人嫌,不只妖媚惑主,又惯会在风月上做文章,最近还与胡姬学舞,全是不入流的东西。
可人家说男人就喜欢风花雪月,皇帝毕竟年轻,再英明神武也是男子啊——她的脸又红了。
前几日陛下震怒,差点封自己为郡主和亲,不由得叹气。
贴身丫鬟细娟看主人满面愁容,猜到对方心事,替她拢紧披子,安慰道:“昨天老爷也说养几匹马,请人专门教咱们骑射。”
李白紫哼了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弄得自己作难,“现在教有什么用,说不定我哪天就被发配草原,天天身边围着骏马,省得再学。”
李娘子发起火来也是个小孩子,细娟不再接话,只小心提醒,“小娘子别气,万一让人瞧见,不好。”
对方才止住声。
晌午时分,队伍来到神武大将军府,仆人早跑去通报,花子燕正与段殊竹在后院下棋,听闻十七公主驾到,连忙带家眷迎出门。
茜雪此行只想套点话,不愿弄得阵仗太大,她翻身下马,嫣然而笑。
“将军快请起,今天顺路看看,千万别这样生分,以后再不敢来了。”
“公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再隆重的迎接也不过分。”
花子燕跪在地上,修长身姿挺拔,俊眼如炬,天然一股杀伐决断气势,咄咄逼人。
他正直壮年,只一个姿态也能看出驰骋沙场的张扬。
旁边跪着的人则截然不同,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是面容漂亮得紧,虽然眉目低垂,那双金丝瑞凤眼也拦尽芳华。
不用问,自然是枢密院主使,段殊竹。
茜雪聪明,对方就连皇帝都要退避三分,何况自己,心里虽然不愿意,但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她笑说将军别见外,缓步走向段殊竹面前,俯身问:“主使最近一向可好?我与皇弟总想去金陵看你,又怕太唐突。”
段殊竹恭顺地回:“承蒙殿下惦记,臣还可以。”
她的目光落到后面女眷身上,一眼瞧见个水葱般美人,发髻随意挽起,头上也无各种珠翠,唯有两朵海棠花交映生辉,身上是娇嫩的鹅黄袄裙,美得超凡脱俗,越淡越艳。
手放在跪在一边的小女孩腕部,大概是怕孩子不懂规矩,惊扰自己。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美人儿类似也属常事。
茜雪既然能来将军府,当然知道里面住了什么人,到底流着皇族的血,再单纯也会审时度势,连忙热情地走过去,伸手拍小姑娘脑袋,“让我猜猜,这位肯定是主使的小女儿,我们的段小娘子,对不对。”
姝华才五岁,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年纪,看见对面人如此美丽,像只花蝴蝶似地噗嗤笑出声,“我就是呀,公主,我就是段姝华。”
小姑娘瓮声瓮气,惹得众人笑。
茜雪拉起她,来到花老夫人跟前,才说今日是来送画。
十七公主圣驾光临,大将军府顿时忙碌起来,老夫人想留公主午饭,茜雪欣然答应。
她本来也醉翁之意不在酒,能在将军府多待一阵更好。
先到院里赏花,又去看老夫人的书画藏品,到了书房可就是李白紫大方异彩的机会,当着公主与大将军的面滔滔不绝,文物的来历品相,名画大家技艺手法,直看得苏雪盼目瞪口呆,她可半点不懂。
偏偏还在段主使面前丢脸,枢密院选后之事站在自己一边,重大场合竟然让李白紫压住一头,因此越发难堪。
毕竟中书令家的旁亲多,要是她不争气,另选一个也不难,何况本来就八竿子打不到,无非瞧上自己乖巧与美貌,能够得到陛下欢心。
但美人何其多,枢密院可是黑心之地,她也不傻,到时成为一个弃子,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苏雪盼是个凡事写脸上之人,茜雪瞧出她的窘迫,余光瞥了下段殊竹,对方却满脸笑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真是名不虚传,任何时刻都不漏声色。
李白紫这番表现也合小公主心意,有必要压一压枢密院的气势。
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琢磨自己的事,身边站着时不时冒出天真问题的姝华,还有不远处紧随其后的主使夫人——连冷瑶。
说起段夫人,到让人吃惊,只要目光落到对方脸上,就会被一种宁静气质吸引,已经有了孩儿,眸子里却没半点世故,宛如少女。
段殊竹阴鸷狡诈,长得再好也是个宦官,居然能娶到如此仙女般人物。
八成上当受骗,要么就是被权势所逼。
她心里忍不住惋惜。
觑眼却见段殊竹将夫人滑落披帛理好,两人相视而笑,主使的眸子情丝万缕,就连夫人的一根发丝都缠绕在眼里。
再加上不倒翁似跑去的小姝华,俨然幸福美满一家人。
谁能相信眼前是叱咤风云的枢密院主使。
她在这边诧异,将军夫人得空走到旁边,先施礼才开口,“公主,午饭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们家里虽然比不得御厨,也有几样特别的小菜,比如玉露团。”
十七公主喜欢玉露团,有心人都清楚。
茜雪扭过头,也给足面子,“哎呀,我最喜欢玉露团,多谢夫人,就说应该早来嘛,多巧。”
将军夫人名为萧银屏,生了双活泼眼睛,十分讨人喜欢,据说祖上原是个商户,但在金陵做得很大,与花子燕将军属于青梅竹马,后来才定了亲,生下一儿一女。
茜雪顺势拉住对方,笑吟吟地:“夫人,屋里实在太闷,让她们在这里之乎者也,你带我出去透气。”
“好,咱们去赏春亭里,那底下有一片湖水,可美了。
话说之间,已来到院中,茜雪使眼色让杏琳拦住侍从,与将军夫人踱步往赏春亭走。
柳条点出翠绿,明媚春光乍泄,她亲昵地挽住对方手臂,顽皮道:“我与夫人今日是第一次说话吧,以前也在朝中宴会见过,就是没机会亲近。”
对方点头,“公主金枝玉叶,我怎敢到跟前。”
茜雪甩开两边摇摆的枝条,笑得像个邻家女孩,“瞧夫人说的什么话,神武大将军的身边人都不能来找我,那我岂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要锁在宫中,孤独终老。”
“公主说笑,我们棠烨朝最尊贵的十七公主才不会孤独终老呢。”眼睛含笑,整个人都气质明朗,可见是个爽利性格。
她最喜欢与利索人打交道,抬眼瞧不远处假山上的亭子,四角飞檐还存着薄薄积雪,春天来了,冬天还不愿意走,倔强地在暖阳下,一点点融化。
“唉——”叹口气,显出与这张脸极不相称的愁苦来,兀自道:“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也不想刻意隐瞒,花将军可曾提过南楚求亲之事?据说看上位公主,恐怕就是我。”
银屏愣了愣,求亲之事曾听夫君说过一两句,并未提及十七公主,番邦异族来求娶中原女子不稀奇,但公主身份尊贵,人尽皆知,南楚国的胆子也太大了。
茜雪余光瞧见对方呆住,转过头悠悠地:“所以我今日才借故踏青出宫,想看看棠烨的大好河山,身为公主,一大半时间都锁在深宫,众人都说皇家坐拥天下,其实自己的天下都还没见过呢,可笑不可笑!”
“殿下——多虑了吧。”将军夫人一着急,索性拉住对方的手,她是个简单性子,看到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公主满脸悲伤,于心不忍。
“陛下对公主极为重视,必然不会同意,还是不要胡思乱想。”
“陛下不愿意也没办法,皇帝想的是天下社稷,若咱们与南楚开战,还不知会如何,不如送出去我一个人,总好过生灵涂炭。”
如此一番说辞,有理有据,惹得将军夫人蹙眉,花家镇守边关数十载,为的是国泰民安,皇家荣耀,如今小公主和亲,他们颜面何存。
银屏虽出身商贾之家,也是嫁入将军府十几年的人,自有女中豪杰的气质,敛去笑颜,道:“公主不必担忧,我虽为一介女流,到底是将军府的人,你放心,就算我花家拼出最后一条命,也不让公主受这份委屈。”
茜雪本想套话,不经意间迎上对方信誓旦旦的眸子,心忽地软下来,在宫中什么阿谀奉承之人没见过,和面前不染纤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虽然不喜欢枢密院,但对于忠烈满门的花家十分敬重。
“夫人能这样说,茜雪和亲也值。” 眼圈红起来,到底不大,面上端得再威严,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银屏连忙掏出帕子,给公主拭泪,笑了笑,“公主可别哭,仔细让人看见,我可担待不起,到时候仗还没打,我花家先被关进大理寺了。”
将军夫人也是个调皮的,她又破涕为笑。
这一哭一笑,两人的距离拉近不少,她们坐在亭里看飞来飞去鸟儿,说说笑笑。
“夫人,我听说南楚国兵力强大,咱们要是在草原一战,恐怕会吃败仗。”瞧对方犯难地垂眸,立刻又换了口风,“但我不信,花将军骁勇善战,才不怕那些野蛮人。”
花子燕善战不假,但两军对垒看的不是单打独斗,南楚国人人皆兵,男儿打下地就会骑马,三岁儿童便玩刀,骑兵的整体实力确实好过棠烨。
以往是在边境小打小闹,各有胜负,如今开仗,结果实在难料。
她也不想欺骗小公主,又为让对方安心,温柔地:“公主,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花家一定保公主平安。”
话已至此,她心里有了底,果然胜算不高,看来这次若不出嫁,肯定吃败仗,到时割地赔款,她也未必躲得过去。
嫁到草原,做梦一般,从没把这件事与自己联系起来,早知还不如趁着去年及笄,到三清殿里修道。
适婚年纪的公主最容易出事,只怪她不听杏琳的话,总以为仗着母亲与皇弟疼爱,能够高枕无忧,哪知皇家的不容易可多了。
现在不上不下,左右为难。
莫非自己真要和亲!
别说到草原,就算匹配个年少俊才,如果不是自己心悦之人,还不如一刀抹脖子得好。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临出门前又看到两个侍女捧着药盅往里走,她随口问谁在吃药。
其中一个大点的丫头施礼,小心回:“禀报公主,这药是送到将军房里的刀伤药。”
另一个丫头手里还拿着方子,她拿过来瞧,全是除腐增新的草药,剂量不小,看来将军伤势不轻。
还未出征,主将就负伤,她更觉得没希望。
情绪低落地出府,只说心口不舒服,直接携众人回宫。
在承香殿里依然坐不住,心慌意乱,索性带上在花府吃的玉露团,坐马车往兴庆殿去。
直到望见那扇蛛网遍布的朱红色大门,她的心才沉静下来,捻裙子坐在石阶上,寒凉从腰部传来,细细遍布全身。
茜雪没力气开口,只在外边叹气。
屋内人却听得到,那一声声少女的长吁短叹,伴着清脆臂环相击,敲着人的心。
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公主殿下等太久了,供奉很快就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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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暖莺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