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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影睁开眼睛,满目繁星映入视线。
他怔怔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想:啊,原来自己还活着。
想象中一觉过去的阴阳两隔并没有发生,显然是谢长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将他踏入鬼门关那半身给硬生生扯了回来。
只是人力终有尽,可一不可再。
与上次张繁弱带他来时的罡风凛冽不同,这次他得以清清静静背靠石头,身上披着暖和的大氅,罡风也被人为筑起的结界挡在外面。
此时此刻,岁月安宁,千万年如凝于这一瞬。
谢长安陪他席地而坐,肩膀挨着肩膀,也朝天上看。
李承影目光缥缈,好似出神,又像一直停留原地,未曾往前走。
良久,他忽然问:“你说,我会是祝玄光造出来的倒影吗?”
身旁人答得很快:“不是。”
李承影笑了笑:“我知道,一开始你对我不假辞色,是因为将我错认为祝玄光。其实不止是你,我自己知道之后,也有过疑虑。世上有样貌相似者,却绝不会有相似到如此地步。若有,那其中必有蹊跷。何况我痴傻二十余年,一朝醒来就已神志清明,这等堪称神迹之奇事,更非寻常。所以我私下常想,李承影究竟是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的一个活人,还是旁人画出来的一道幻梦虚影?”
谢长安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终是安安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从未见过祝玄光,也不愿承认自己可能会是某人的化身附庸,但他应该是光风霁月,冰雪之姿,比我这样的表里不一,多疑猜忌,好过不知凡几。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神仙才是附庸。”
“不知怎的,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很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一直能看着你这样的美人,每日赏心悦目,必能延年益寿。”
“但后来,我知道了祝玄光之后,就不由会想,我那么喜欢你,是否也是祝玄光早就种下的意念?李承影的存在,是不是他留在人间的化身,所以我才会对你如此特殊。”
“我内心焦灼,满心不甘,也曾挣扎过,竭力想摆脱这种影响,甚至在你离开后,去过他昔年修炼的静室,试图搜罗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
谢长安忍不住去看他。
后者神色释然放松,哪里有他口中说的半分不甘。
这些不为人知的微尘碎末被扫到角落深处,若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谢长安:“那你找到了什么?”
李承影摇头:“什么都没有。”
谢长安:“既然没有,你为何要说出来?”
李承影笑道:“因为我是个卑鄙小人。我既不想让你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惦记太久,影响道心,绊住你原本可以走向更高的脚步。可我又想让你记住我。一个心思阴暗,远没有祝玄光那么超凡脱俗的李承影,才能让你不会那么轻易遗忘吧。”
她神色微滞,心头如被一只手攥紧,迫得无法呼吸。
“但是在金缕伞上的血符被引动,感应传回来时,我忽然就想通了。”
李承影往后靠去,仰望星辰。
“不管我是怎么来的,我现在就是李承影。”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主意,从来没有人强迫过我,这份喜欢也与任何人无关。”
“我的命数本就不长,若将时日都浪费在这些无谓猜疑上,才是真正的虚掷。”
谢长安低低嗯了一声。
李承影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按上她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背。
“不要再为我浪费灵气了。”
“我乐意。”
她的声音冷冰冰,与乌发上的柔软芍药截然相反。
李承影无奈笑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肯温言软语哄一下我吗?”
谢长安不说话,攥住他手腕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甚至让他感觉到疼痛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任由她动作。
他只是还不甘心,深深的不甘心。
明明说着要与自己和解。
明明已经渐渐接近,眼看就能将这一颗冰雪剔透的心揽入怀里——
“既然我们生得一样,我就算没有他的仙缘,总该能沾一二气运。可,为何他能当神仙,我想陪你多走一段路,却这么难?”
手背滚烫一瞬,随即变成冰凉。
他的手指不禁微颤蜷缩。
“谢长安?”
他破天荒有点无措。
对方如愿抬首,乌眸如洗。
李承影伸手去揩,轻声道:“你哭了。”
谢长安:“我不是石头,自然会哭。”
李承影:“你为我哭,这说明,我在你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谢长安:“是。”
李承影:“与祝玄光相比呢?”
谢长安定定看他。
他问罢又觉无趣。
一个将死之人,何必非要做无谓比较,难道她勉强说个答案,他便能活得久些吗?李承影忽然有些恶劣地想,反正祝玄光还活着,哪怕当着他高高在上的神仙,但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说不定往后自己的分量还会越来越重。
他正寻思人之将死,应该其言也善,还是说些能让彼此开心的事——
便见谢长安忽然贴过来,离得很近。
“我知道你将那盏花灯扔进河里。”
李承影心头微震,倏然定住。
他原想不露痕迹,却仍因心绪波动泄出几声轻咳。
“你怎么发现的?”
“那天的隔日,我曾独自出城,想再去河边施法搜一次折迩的去向,路过那户人家,看见他们前一日还挂着的灯没了。当时我就猜到是你,上前询问,户主果然说,灯已经被你买走。”
谢长安平静说罢,又顿了顿。
“以你表里不一卑鄙行径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扔河里了。”
李承影见她转头就将话扔回来,想笑又只能咳嗽:“那灯里有他想留给你的话。”
谢长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那都不重要了。我只知头上这朵芍药,被施了法术,十天半月也枯萎不了,我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多撑这些时日,再为我簪上新的一朵。”
李承影笑了一下:“这芍药被我别上去时,其实也承载了我的私心。”
对方不语,似有疑惑。
他忽然倾身上前,冰凉嘴唇贴住两片柔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就是我的私心。”
芍药别名将离。
这本也是他的诀别。
可终究,望着对方一双湛湛眸光,他还是克制不住。
李承影身体一僵,眼睛忽然微微睁大。
因为少女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主动更贴紧一些。
两具身躯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没有半点间隙。
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再令缓缓坠向九幽黄泉的身躯生出暖意。
这个吻没有半分旖旎,李承影竭力想要从苦涩中品尝出一点甜味。
但他心中已是悲凉一片,自嘲想道,李承影你可真是卑鄙,明明都要死了,还要趁机讹诈,不肯放她自在。
可另一个声音却分明在欣喜若狂:你已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纵是立刻就死,也可无憾了。
血腥气无数次涌上喉咙,又被他不动声色咽下去,就像吞下千万把霜刀风剑的酷刑。
但他,甘之如饴。
……
张繁弱登上宸华峰来寻人时,看见的便是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似喁喁私语,正在说什么悄悄话。
亲密无间的举止,却让他微微一愣。
因为谢长安好像正给对方讲故事,滔滔不绝,几乎要把平生的话都说尽了。
而李承影明明快要睡着了,却勉力坚持强迫自己不能睡,强撑着精神去倾听。
不知怎的,张繁弱忽然有些难过。
他是最清楚李承影病情的人之一。
起初,他也只把对方当成长得与祝师叔一样的人,甚至调侃谢长安找了个替身,想从他身上报复回去。
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李承影和祝玄光绝不相同。
后者高高在上,似近若远,从未让他们真正看清过。
而李承影是如此鲜活,胆大妄为,嬉笑怒骂。
张繁弱甚至想过,若对方早年也在赤霜山修炼,自己与他两人怕是能胡闹到把山头给掀了。
他压下心头翻涌,作出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朝谢长安挥挥手。
“快让我进去,这上头的罡风能刮死人!”
谢长安掐诀让结界破开一道口子。
张繁弱忙钻进去,嘴里抱怨。
“你们选哪里不好,非要在这里!重明峰上不也能看星星吗?”
谢长安:“这里更清楚些,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未能结出克服罡风的法界?”
张繁弱翻了个白眼:“因为我不务正业,成日玩乐!”
李承影含笑看着他们斗嘴,没有说话。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繁弱拿出一把剑。
“这是杜羌笛上来找麻烦时输给李承影押下的剑,我去炼丹池试过了,的确是孤品不足,上品有余的剑,也算一件不错的兵器法宝。你收下吧,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
说到以后时,他心中微涩,面上若无其事。
李承影动了动手指,轻轻敲在谢长安的手心。
意思是说自己用不上了,让她收着。
谢长安蹙眉:“还没死就开始分遗物了?”
一听这语气,就是生气了。
李承影无奈,只好示意自己愿意收下。
张繁弱将剑递过去。
“这剑还未有名字,你起个名吧。姓杜那家伙倒是没有诓人,给了件无主的法宝,待起名认主之后,才能彼此感应牵系。”
李承影思索片刻,在谢长安手心轻轻划了几道。
手指冰凉得像从冰层下捞起来的冰碴子。
“就叫沧海吧,沧海剑。”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标题可以叫定情(其实不算完全定情,但相信你们能get到那种感觉),肝了一下,把周六的更新提前发,所以567就不更了,周一见~
这章可以配合仙逆动画的歌《掌缘生灭》一起听,意境还比较契合。
维士与女一句:出自诗经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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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周6的更新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