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众人一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而在看清楚来人模样后,燕回几人面色却陡然一变。
来人是名女子,穿着一袭有些脏污的布裙,脸侧一大片肌肤斑驳发皱,恍若一层经火烧灼后的干枯树皮。
她抓着楚流景的手痴痴地笑,嘴里似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那双粘连成一片的重瞳映着近旁火光,明明灭灭,在昏蒙不明的夜色中看起来格外骇人。
不等旁人做出反应,女子又似是瞧见了什么,忽然将抓着的手松了开,面上笑意一点点褪去。
“不对……”
她看着楚流景的脸,摇了摇头。
“不是你。”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女子转头晃晃悠悠地跑入了寨中,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隐约又唱起了先前在壑谷中哼唱的那首歌谣。
一时沉寂。
少顷,燕回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向锦雀低声问:“是她吗?”
锦雀松开攥着衣襟的手,压下心中惊惧,点了点头。
此人正是谷中起雾时混入他们几人中的那名重瞳女子。
燕回若有所思地握着刀,又看向方才被女子错认的人,“楚公子可还好?”
深晦的目光于转瞬敛去,楚流景收回视线,面上浮起一点笑,似平日般温和地摇了摇头,“无事。”
未曾留意之处,一双沉静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方才如无事般淡淡转了开。
一行人进入长缨寨,燕回在身旁人的带领下边朝前行边问:“宁寨主,方才那人可是寨中人?”
宁双一颔首,“她是六年前误入桃花谷的一名乞儿,彼时我恰好前往谷中饲喂大雪,不想却见她晕倒在路旁,骨瘦如柴,似是许久都未曾进食过,于是将她带回寨中为她喂了些食水。后来她虽醒了,神智却一直有些不清,时常都是这般痴傻模样,寨中上下怜她孤苦,便都同意将她留下来,还给她取名阿缨。”
缨即是长缨寨的缨,也意味着她从此以后便是长缨寨人。
燕回忖度着点头,又道:“我观她身法灵活,行止之间步法轻灵,似乎会些轻功?”
“起初我也对此有些惊奇,后来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才知晓缘由。”
宁双望着走入黑夜的身影,话语声放低了些。
“这轻功步法,当是她东躲西藏逃命时无意间习得的。”
天生双目四瞳,加之面有大片伤疤,如此异相,无论到何处或许都将被人当作妖邪四处驱逐。
燕回沉默片晌,向宁双拱手一礼,“宁寨主高义。”
若无宁双及长缨寨上下收留,恐怕此人或于六年前便已亡于山谷中。
宁双笑起来,“举手之劳罢了。”
闲谈间,众人来到一处茅屋外,一名劲装短打的女子正守在门前,女子神色警戒,眸光锐利,自眉心至鼻侧有一道疤痕,站立时身姿孤拔挺立,便宛如一柄时时都将出鞘的利剑。
宁双看着门外人,神色柔和些许,唤了一声:“淮雨。”
女子早已见众人到来,向宁双点了点头,再瞥了燕回几人一眼,便侧身让开了门前道路。
“这位是我寨中巡哨,平日负责山寨警戒及谷内巡防,性子淡,不喜言谈,还请诸位见谅。”
笑着说罢,宁双推开门,一众身影随之映入眼帘。
看着倚坐在墙边的几名手下,燕回走进屋内,一路潜藏的担忧终究在见到几人平安无事后消散殆尽。
“阿七。”
没想到门外进来的是燕回,本有些戒备的女子微微一怔,当即抬刀行礼。
“大人。”
燕回伸手扶住了她,“你们没事罢?”
阿七一摇头,“除却张文张武被山虎咬断了腿,至今昏迷未醒外,我等皆未受伤。”
微垂的目光一扫,望见燕回手上伤处,她又凝了神色,将手搭上身侧横刀,目光锋锐地睇向宁双几人。
“大人竟负伤了?可是这群山匪所为?”
燕回按下了她的刀,“误会一场,不必惊慌,宁寨主并非恶人,只是刀剑无眼,比试时不慎划伤。”
听她所言,再与面有疤痕的女子对视一阵,阿七方缓缓松开了刀。
宁双也将下意识护在自己身前的人拉开,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今日夜色已深,我想几位长途跋涉,当有些疲惫,不若暂且留于寨中歇息一晚,其他事我们明日再说。”
如此提议倒也并无差错,燕回一低首,“那便有劳宁寨主了。”
将众人带往寨中屋舍安顿下,宁双便与手下人离开了,燕回看着身形单薄的女子环着身子要进入房中,出言叫住了她。
“锦雀姑娘请留步。”
扶于门上的手一顿。
燕回行至她身前,目光落在她掩于衣下的双手间,开门见山道:“我可否看看姑娘伤处?”
低垂的眸光微晃,锦雀抿住了唇,却未曾言语,沉默着任身前人牵过了她的手。
扎着细布的伤手轻轻托过她的腕,隐约透出些血痕的衣袖被再度掀起,比之先前更加骇目惊心的伤状便显露于二人眼前。
原本凝结的疤痕因迟迟未得到医治已化了脓,几处伤口血迹斑斑,疮痂已凝成厚厚一层,半粘在衣料上,约是在跑动时被扯破又愈合,瞧来惨不忍睹。
燕回看着她手上伤势,却并未出言询问,只抬首道:“姑娘可曾将药带在身旁?”
锦雀不言不语地拿出了装有伤药的青瓷瓶,瓷瓶完好如新,瓶口毫无使用痕迹,显然从未被打开过。
燕回替她上过药,又寻秦知白去她房中为她再看了看伤,待秦知白自房内出来后问道:“锦雀姑娘如何?”
回答的话语声清微。
“伤病可治,心病难医。”
燕回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自锦雀向她提出要与她一同进山时,她便发觉了些异样,而在她被宁双与乔烬前后夹击,锦雀却毫无畏惧地挡在她身后,她便更确认了:房中之人虽瞧来与寻常人一般无二,可却并无生意,甚至一心求死。
她并非善于言辞之人,监察司一贯只需讷言敏行的干将,因此她即便发觉了锦雀的异常之处,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与人谈心一贯非她长处,倒不如说,以往有心事时总是另一人陪在她身旁为她解忧。
埋于回忆的身影晃入脑海,腕间旧疾似又开始隐隐作痛。
燕回眼中光影微动,轻轻按着生疼的手腕,看向空中明月,素来沉着的眉目无意识放了松。
今夜无风。
青云山的月,也会如她现下所看到的一般明洁吗?
星子寥落,明月别于枝头,三两夜鹊飞入云端,徒留一行淡影。
*
帝临,青云山。
高耸入云的楼阁之中,烛火通明未熄,衣白胜雪的女子坐于书案旁,提笔落墨,沉浑劲拔的字迹转瞬便铺满纸张,笔墨之间行云流水,恍若一页剑招。
身披斗篷的属下自楼外走入,“楼主,危月燕传书,赤潮帮已有异动,帮主易行及堂主叶啸海一同离开洛下去了涿川。”
“涿川?”楚不辞容颜沉静,手下笔墨未停,“狂刀金盆洗手十余载,如今竟也按捺不住了么?”
“危月燕还道,中州及乾南几地皆发现了可疑之人行踪,观其行事风格,疑为子夜楼。”
执笔的动作忽顿,白衣女子略一抬眸,“四大派如何打算?”
“四派掌门皆要求楼主广发群英令,召集天下英豪共聚青云山,同往乾南除魔。”
楚不辞未置可否,“只怕子夜楼要的便是如此结果。”
再将最后几字写完,她把手下书信放于火上燎干,随即递给身前人。
“将信寄予心月狐。”
贪得片刻闲暇,低垂的视线落在案旁的一只玄燕木雕上,楚不辞眸光温软几分,指尖轻轻抚过木雕燕尾,话语声清越。
“沅榆现下如何?”
似知晓她在问谁,手下人直截了当地回报:“燕姑娘与二小姐为寻几名被山匪劫掠的女子离开了沅榆,进入了桃花谷,眼下应当正在桃花谷中。”
楚不辞略一颔首,“杏花村一事颇为古怪,涉事者恐怕不仅是江湖门派。着沅榆几地的门人盯好江家,武林将乱,江家大约也该起些波澜了。”
闻言,手下有些惊讶,抬首询问道:“不需要留人跟着燕姑娘她们吗?”
明丽的容颜露出一丝浅笑,楚不辞望向窗外明月,松开了抚摸燕雕的手。
“不必,我相信阿回。”
夜色低寂,虫鸣愈发悄然,清皎的弯月悬于夜空,将相距千里的一双身影染上同一抹华光。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大约就是成年人的异地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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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