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斋坐落于后宫西苑最偏僻的一处角落。院外斑驳红墙环绕而立,院内堪堪只有三两间年久失修的殿房,简朴到根本不似雕甍绣槛的皇城宫宇,墙头处轻垂下两枝寂清的爬藤蔓,将小斋同人来人往的宫道恍然间分隔成了两方天地。
季怀芝窝在病榻,凝目望向院内落了满地的枯叶,不知是想什么想入了神,手下的刻刀一偏,霎时在手背上划破一道小口。
“哎哟!殿下啊!”
跟前陪着的安顺叫苦不迭地从季怀芝手中拿走刻刀和他刚刻的小木人,又从一旁的小案上取了一方旧布巾递给季怀芝,“咱这殿里头可是半点儿伤药都没有,太医也是请不来的!你上次被皇上罚跪罚出了一身伤不说,还染上风寒烧了整整三夜,好容易才捱过去了,怎的又不小心割破了手啊?奴才求你可别再捣鼓你的那些小玩意儿了,否则再惹了伤痛,到时,哭的还不是你自己个儿啊!”
“那不是小玩意儿。”
季怀芝垂下眼睑,听话地用布巾揩去手背的血珠儿,小小声嘀咕道,“那是我的父皇和母妃。”
季怀芝声音极低,但因着挨得近,安顺还是给听了去,他刚张开口准备驳斥几句,忽而瞧见院门那边来了人,立时抻长了脖子,殷勤地冲出殿门,扯着嗓门高声道,“是六殿下来了!六殿下驾到!六殿下驾到!奴才见过六殿下!”
“退下罢。”
来人正是季麟的第六子,比季怀芝年少三岁的六皇子,季明昭。
季明昭姿容清雅,一双凤眸更是美得出尘,只身子却是不大好的,常年深居简出,如今才至秋时,便就披上了狐白色的良麾,身上也笼了股隐隐的草药味。
但季怀芝并不讨厌季明昭身上的药香味。
因为明昭是这偌大的皇宫深阙中,唯一在乎他的人。
“五哥哥,我来看你了。”
果然,季明昭一瞧见季怀芝,便屏退了跟着的宫人,亲手捧过几匹素雅典致的丝织布料来到季怀芝跟前,“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些…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季怀芝有点儿胆怯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这些上好的布料,可又怕会弄脏,那手在半空中悬了好久却迟迟不敢放上去。
季明昭抓过季怀芝的手放到布上,“自然是给你的。五哥哥从当中挑几匹喜欢的,我去吩咐制衣局替你制些新衣裳。”
“谢谢六弟。”
季怀芝见这些布料的花纹皆都雅致好看,显然是季明昭认真挑选过的,鼻尖蓦地一热。
他哽了一哽,才压下涩意,继续道,“上次…上次你送来的衣衫,我…我…不小心被我给弄坏了……对不起。”
那件碧色缎衫是去岁父皇吩咐制衣局给季明昭新做的,季明昭说那料子甚美,季怀芝穿上一定好看,便吩咐制衣局按着季怀芝的尺寸多做了一件送给他,亦是季怀芝最好的一件衣服。
因着此次押送官银乃是季怀芝第一次被父皇委以重任,所以,季怀芝才郑重地穿上了这件他平常压根就舍不得穿的新衣衫,可惜,却还是被江匪生生地撕毁了。
季怀芝难过地抿了抿唇,压下眼中不知何时氤氲而起的水雾。
“五哥哥怎的突然同我生分了?制衣局也真是,每年给各宫主子制衣时都不记得五哥哥,害你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放心,以后我会多加敲打那群奴才的。哎…五哥哥,你的手怎的受伤了?”
季明昭像寻常那般拉过季怀芝的手,却听到他疼得忍不住嘶气,旋而收起嘴边笑意,“不止是手,五哥哥,你的脸也……”
“我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小心摔着了。”
季怀芝支吾着想要躲开季明昭,可季明昭哪里肯信,强硬地拨开他的手,凑到他的面前看他。
季怀芝只好难堪地仰起脸。
他两边的脸颊都肿得老高,好几日了都没能消下,眉骨处的那道深疤虽已开始结痂,但还是能瞧见旁边绽裂没好的皮肉,就连额上,都能依稀看到几处极淡极淡的青紫色的撞痕。
“是父皇打得吗?”
季明昭追问道。
“不…不全是。还有…是…是我自己不好,顶撞父皇才惹他生气了。”
“那就是季先绍?季先绍也打了你?”
季明昭的眼暗了暗。
“不碍事的。我都习惯了。从小到大…”
季怀芝强自扯开嘴角,安慰自己的六弟,“我不都是…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季先绍他…他拿我撒撒气便就罢了,只要别找上你的麻烦就好,毕竟父皇待你也好,我怕他会因此妒恨于你……”
季怀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有些抗拒季明昭的亲近和触碰,“我这屋里头挺阴冷的,你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儿回寝殿罢,你今日能来探望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会派人送伤药过来。”
季明昭叹了一声,“以后受了伤别总自己憋着,派安顺去我殿里知会一声,我替你传召太医。”
“明昭…谢…谢谢你。”
季怀芝感念六弟的恩情,可他却无法回报。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的父皇总骂他是个愚钝蠢笨的废物,他也的确笨嘴拙舌,想谢谢季明昭,却连句漂亮的场面话都说不出口,憋了好久才闷声闷气地憋出些不痛不痒的承诺,“你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的…我…我是你的五哥,日后…日后你若有用得着五哥的地方…也…也尽管吩咐我就是。”
季明昭不置可否地摇头,临别前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季怀芝的手背,嘱他莫要多想,好好歇息。
“殿下呀,不是奴才说你,这六皇子好不容易才来咱们这儿一趟,你这么快就放他走了?”
季明昭前脚刚走,安顺就皱着脸冲季怀芝恨铁不成钢地抱怨不休,“他那般得皇上宠爱,你就不会也巴结着他点儿,在皇上那边讨点儿好处?况且呀,要依着奴才所说,六殿下到底与你不是一母所生,你若再不花点心思讨好他,万一哪日他对你不上心了,咱们主仆的日子可就更难过喽!殿下,殿下,你在听吗?”
安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转眼却瞥见季怀芝仍是一脸神游天外的模样儿,只好恨恨地跺了跺脚,便转身溜出了临水斋。
季怀芝这几日的风寒没大好利索,人也没什么精神,昏沉得很。他见安顺走了,便又偷偷拿出自己刻的那两只小木人,捧着看了好一会儿。
其中一只是个女子模样的木人,发鬓高挽,峨眉朱唇,着了件云纹罩纱裙,虽然刻得不甚精致,但已经是记忆中母妃的样子了。
“母妃……”
季怀芝恹恹地抓住小木人缩回被中,将发烫的脸挨在木人身上,轻声唤道,“我想你了。”
“母妃也想芝儿了。芝儿乖,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不疼了。”
“嗯。我不疼。”
季怀芝眼尾下撇,将脑袋同小木人抵得更紧,幻想母妃正在抱着自己,冲着个木人不住地自言自语。
他的娘亲确实是抱过他的。
可却…可却只是为了杀他。
那时,女人得了疯病,再不复往日的倾城之貌,整日整夜蓬头垢面地躲在冷宫中哭号,谩骂,将满腔怨恨发泄在年幼的小怀芝身上。
有一次,犯病的母妃甚至抱他在怀中,一边掐住他的脖子,一边嚎啕着咒他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活着啊?!”
女人瞪大双眼,用最最仇恨的眼神剜向自己的亲子,“你这个孽种!我恨透了你!恨透了你!若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不要我?怎么会把我送到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来?你去死!你去死啊!”
“咳咳…母妃…我疼…好疼……”
小小的季怀芝无助地用自己稚嫩的手攀住女人的手臂,难受地啜泣道,“快要…要透不过气了,求求你不要…不要掐我了,母妃……”
“谁是你的母妃?!谁愿意被囚在深阙之中做什么腌臜妃子!你不准叫我母妃!不准叫我母妃!”
季怀芝的求饶让女人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歇斯底里地拖拽起奄奄一息的小怀芝,将他塞进殿中的匣柜中,无顾小怀芝拼命的拍打哀叫,转身将柜门锁上,满面扭曲地冲着被关在黑漆漆的匣柜中的小怀芝咆哮,“是你…都是你害我被囚禁在这里的!所以…我要让你也尝尝被囚禁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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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阙(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