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咳咳…”
季怀芝捏住布巾,想喊安顺,可他的嗓子实在太过疼痛,根本发不出太大的声儿,只能从喉间挤出嘶哑的气音,幸而,安顺及时回来了,手里还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粥饭。
“殿下,你终于醒了!哎哟,你已经昏睡整两天了,太医和穆…”
安顺匆匆缄了口,关好殿门,扶季怀芝重新躺回床榻,才将热粥搁到案头,伺候他去吃,“你啊,这两天都滴水未尽的,赶紧快吃点东西垫垫,奴才待会儿还要去给你煎药呢。”
季怀芝这才注意到,安顺手中还提了药。
他不解地盯着安顺。
从小,季怀芝吃得多是些宫人送来的馊饭冷面,后来安顺被罚来照顾他后,才偶尔会张罗着在临水斋开灶煮些吃食,可安顺生性懒惰,照顾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甚尽心,常也是吃一顿没一顿的,现下已然夜深,安顺又怎会如此殷勤地给他煮粥来喝。
还有那些药……
安顺是怎么弄到的?
季怀芝将手中的布巾攥得更紧,安顺见他不动,只好骗他道,“上次奴才不是拿了你的俸银么,奴才就想着去孝敬孝敬宫务司那边的领事公公,看能不能打点一番,没想到攀谈之下才知,那个公公和奴才乃是同籍乡人,所以他自就愿意多照拂我们主仆。殿下,你别多想了,赶紧吃了药好好休息,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安顺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在理。
季怀芝本就病中昏沉无力,听完之后也不再细想,放下布巾,端起热粥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块布巾应该是安顺挤给他的。
松木沉香也非是什么奇香,安顺每日接触的人多,染上了些香味也属实正常,是他梦做得太多,才会总是想到穆珩。
穆珩身为外臣,纵是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断没可能毫无顾忌地来临水斋照顾他的。
再说,穆珩对他的态度还依旧是喜恶难辨,他还画时,还叫自己莫要烦他。
季怀芝喝完苦药后,又想起那一日穆珩待他的冷淡和调笑,委屈地直撇嘴,他钻进被窝,晕乎乎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他以后都躲着穆珩就是了。
但没想到,再见到穆珩,已是在三个月后的春樱会上了。
*
乾帝季麟的生辰在三月,正是上京山樱盛开之季,乾朝为庆帝君生辰,也为多举贤才能士,特意设下每年一度的春樱会,凡上京城中的世家子弟,皇族公卿,以及朝中大臣,皆可报名比试,夺魁者必有重赏。
春樱会分为文试和武试两项,季怀芝没有参加过,只听安顺说往年的文试之魁都是穆珩,而武试之魁则是大皇子季先绍。
安顺来找季怀芝说道今年的春樱会时,季怀芝正忙着倒腾自己小院中的池塘。
临水斋之所以叫临水斋,就是因为临了这一方死水,院中池塘早已荒废许久,池壁皆铺满了密密的青苔,极是难看,奉常带人过来清理了几日才清干净,又给池塘换了新水,栽下莲苗,投了锦鲤。
季怀芝怕水,一直躲在廊下看,不肯靠近。
奉常含笑对季怀芝道,“五殿下,您过来瞧瞧,这些小鱼儿可有趣了。”
季怀芝将信将疑地挪步到池畔。
池中的锦鲤是被宫人喂惯了的,也不怕生,吐着泡泡在水面嬉闹。
奉常将鱼食递给季怀芝,教他如何去喂,季怀芝见他只要一投喂,锦鲤们就会争着去抢食,面上也不由地露出新奇之色。
奉常见季怀芝难得开怀,遂也松了口气对他道,“待夏至之时,莲花就会盛开了,六殿下说到时他会过来与你一同赏莲。”
季怀芝这才明了,季明昭派人过来为他修葺池塘,原来都是为了哄他高兴,他殿中的两扇破门烂窗也是季明昭派人换掉的,一时间颇为感动,应了句好。
从这之后,季怀芝便就每日照顾起了池塘中的莲苗和锦鲤,连安顺说了些什么都没大听清。
这位遭人烦厌的五皇子,果就是个胸无大志,苟且求生的窝囊废。
不逼上一把,是不会有所顿悟的。
他又并不受宠,你跟着他,只能一辈子被困在这方偏斋当中,不见天日。
安顺思及穆珩教他说的话,忙劝季怀芝道,“你也是大乾皇子,合该也要去参加春樱会的,怎能每年都让那个大殿下去出风头啊?且春樱会到场的王公贵族甚多,你哪怕是在人前多露些面,多结识点人也是好的。”
季怀芝搁下手中鱼食,闷声道,“父皇此前说我文辞骑射样样不行,去了只会丢人,根本不让我参加。”
安顺出了个主意,“那殿下就表现给圣上看啊。春樱会之际,将好也是圣上的寿辰。殿下做首祝寿词献上,既可表明你的孝心,又能让圣上看见你的进步。我见殿下平日里素喜看书,一首祝词总也难不倒你的。”
季怀芝果然犹豫了,“可我文采不行,父皇真的…真的会……”
“殿下别担心。”
安顺趁热打铁,“奴才让那位和奴才同乡的领事公公托人去送。他说他认得圣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到时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送上祝词,说不定皇上他龙颜一悦,就能同意让殿下你参加春樱会了!”
“安顺,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季怀芝不由称奇。
安顺则心虚地低下头,搪塞道,“因为…因为奴才知道你心里其实很在乎圣上,所以才想着能为殿下分着点儿忧嘛。”
季怀芝听从安顺的建议,苦思了两晚,方做出一首新词,左读右读仍嫌不满意,翻着词本修改良久,才工工整整地誊了一遍交给安顺。
季怀芝阖上词本后,又没由头地想起了穆珩。
穆珩历来都是春樱会的文魁之首,少有才名,更是能得到当朝太傅的夸誉美赞,心中又不禁暗生了艳羡之情。
若是穆珩所做词句,必是能得到父皇的喜欢,不若他…憋了几日才憋出那么一首平平无奇的祝词。
不过,无论如何,安顺的一番话还是让他重新燃起了某种期冀,若父皇真肯让他同去春樱会,那也是对他身份的一种认可,想来季先绍等人也不敢再对他过于放肆了。
令季怀芝未想到的是,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没稍几天,临水斋就传来了皇上的口谕。
他居然…真的可以去参加春樱会了!
*
每年的春樱会都要历时半月之久,先比文试,再是武试。
文试亦分为外试和内试,外试胜者才有资格在圣驾御前进行内试,竞争激烈自不多说,比试项目也颇为繁杂,诗词歌赋有之,琴乐对弈亦有之,能入内试者,多是赫赫有名,才艺双绝之辈。
内试当日,季怀芝头一次见到太和正殿。
太和殿斗拱交错,金瓦盖顶,汉白玉色的石柱根根耸然入云,上雕熠熠生光的腾雾飞龙,气势恢宏。
季怀芝不敢久看,只随引路的宫人一道拾阶而入。
殿内台基之上熏了缭绕的檀香,季麟已端坐于金漆雕龙高座之上,神色肃然,几位皇子则分座在侧。
季怀芝向父皇请安之后就立时乖乖去到那个属于自己,离季麟最远的案几前,正襟危坐,双手垂于腿上,不敢多动,他生怕自己不懂规矩又会讨父皇不喜,连眼睛都不敢乱瞟,只低目盯着跟前的案几看。
坐于上首的季明昭许是没想到季怀芝这次居然也能列席,神情微错愕了一瞬。
季先绍脸色亦不大好,几乎是季怀芝刚一进殿,他就发难道,“父皇,春樱会乃是我朝盛会!你怎可放些阿猫阿狗进来啊?你瞧他那模样,畏畏缩缩,不成体统,可别叫我朝的公卿侯爵看了季氏的笑话才好!”
季先绍声音不大,却满是恶意。
此时,候试者还尚在殿外,没有入场,可周边的宫人内侍以及参与评判的几位老臣都已将目光投向了季怀芝。
季怀芝自知难堪,将头埋得更低,指尖轻拽住自己的衣摆,不知要如何应声。
季麟允许季怀芝参加春樱会本也就是震惊于他竟能做出那般好词,全出于一时之兴,现下见季怀芝确又是副胆怯的窝囊样儿,顿觉不悦,刚欲斥他回去,另一道声音却自下方传来。
“大殿下所言差矣。”
语调虽清冷,顿挫间却又勾出一丝迫人之意,“五殿下尚且年少,又长居深宫,胆怯一些实属正常。皇上既已同意五殿下出席春樱会,想来也是为锻炼五殿下的胆识。大殿下公然质疑皇命,相较于即便胆怯也不忘礼数的五殿下,才更像是一种大不敬。”
季怀芝猛一抬眸。
发话的人,正是穆珩。
穆珩已接连三年夺得文魁,今岁便推辞说自己懒得参加。
季麟拗不过他,只好寻了个由头让他共来参与评判,因此,穆珩在太和殿中,也有一席。
季怀芝没想到向来捉摸不透的穆珩居然会在如此场合为自己说话,还三言两语怼到季先绍黑了张脸,一时间百感交集。
穆珩瞥了眼季先绍,拱手继续道,“陛下,您说是与不是?”
“穆卿所言极是。”
季麟点头,转又责骂季先绍不得再无礼破坏春樱会。
季先绍忿忿踢了一脚案几,不悦地扭过头。
穆珩因是外臣,论及年龄又太过年轻,就将自己的评判席位让给了包括上司监丞在内的几位老臣。
自己则坐到下首。
座位将将好,正对着季怀芝。
穆珩:不想比试,想看芝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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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迷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