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川之中百鬼生,没有人会觉得坠入幽川的人能生还。越昙有圣人蛊在身那又如何?她功体被废,窍穴、气脉俱是破碎,恐怕不用恶鬼撕扯,在天涧刚猛的风中也会身亡。
十八年前事缓缓展露在眼前,问天垣她们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毕竟早明白往者不可追的道理。先前的推演被天涧异气干扰,而又无尸骸可追溯过往的痕迹,别说是紫极天眼,就连天之轨也指向错误之端。如今回到当年事发之地,终于使得她们眼前的迷雾散去。她又提起鬼主出幽川的事,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幽川消失,不是吉祥的预兆。因为跟随着从中爬出来的恶鬼而动,随时会在道域的某处演化。”在推演过去之事时,她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可在试图仔细辨认对方面庞时,又模糊看不清,只能捕捉到一丝丝阴冷的鬼气。
年轻一辈的素寒声、方倦之等人心性不如问天垣,纵然知晓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可心神震愕下,已无暇思考其余的事。她们的恨来时汹汹,而悔意滋生的时候也如飓风下的狂潮。
“不可能的。”方倦之抗拒这个事实,不管是左霄长老心性有缺出了纰漏,还是谢寄愁自我献祭、越昙被冤枉之事,她都不愿意去接受。事实要摧毁她十八年铸成的“正义”,将她的人生彻底颠倒。她不肯承认错误,那就只能否定现实。
素寒声不说话,自黑云中泻出的一抹天光照在她迷茫失神的脸庞上,过往的一切如浮光幻影。她低着头,缓缓地将布帛抬起。
在踏入天涧时,她没关心幽川的踪迹,而是在找越昙的踪迹。她连师姐她们的尸骸都不管不顾,只找到了这一角碎布。上头是越昙的血书,一开始,素寒声还觉得荒唐。因为血书上字字句句都是过去越昙的狡辩之言。可慢慢地,留在血书上的字迹变得极为狂乱,昭显了主人那一刻的心态。
“是,我跟左长老说了句话,动摇她的道心。”
“是我害死她们,我与妖鬼勾结,在阵法即将落成的时候,卸去法术,导致功亏一篑。”
“对,就是我。我跟妖鬼立契约,我就是恶鬼。”
“对不起大师姐,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我没错。”
凌乱的字迹化作越昙悲哀绝望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素寒声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眼睫上承着一滴泪。她抬头看大步走来的商红药,又扭头看几近疯癫的方倦之,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不信她?我为什么不信她?”
“是她自己说不清楚!”方倦之面上掠过一抹寒气,她抬起手捂着脸,不甘地问,“她为什么不肯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商红药心中也卷起风暴,她对越昙的恶意并没有方倦之、素寒声那般昭然,因为距离,她对越昙造成的伤害最小。可她很清楚,她恨过越昙,她也将越昙当作叛徒、小人。
“你手中是什么?”方倦之的问题不需要答案,她没理会商红药,而是死死地盯着素寒声手中的布帛。她心中浮现一抹不祥的预兆,想也不想就劈手去夺布帛。
素寒声哪里肯将东西给她?将布帛往怀中一塞,她朝着方倦之打了一巴掌,浑身颤抖着,怒声道:“是你逼死了她!是你往她的窍穴里钉入攒骨钉,是你对她动用私刑,是你逼她承认她是凶手,是你将她逼疯——如果只是关押着她,她怎么会生出赴死之心?!”
素寒声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一边怒斥着方倦之,一边跟她打成一团。她要将内心深处的恶气宣泄出,只有这样她才能没那么愧疚。药王谷修士悬壶济世,不善斗战,可她毕竟修到元婴期,在尚处于金丹的方倦之之上,不到一刻,方倦之身上便挂了彩。最后一道刀出鞘的脆响传来,商红药神色凌厉地站在她们两人之间,怒斥道:“够了!”
“够?够什么够?!”素寒声惨然大笑。
“二师姐,幽川消失之事不日后便会传到天涧各处。此间既然无有恶气,我们也不需留下镇守。当务之急,是送大师姐和长老的尸身回宗。”药王谷修士小心翼翼地开口,不住地拿眼神去觑素寒声。她们与越昙不熟,也不曾直接伤害过越昙,当然不能理解素寒声的心绪。
“你们先回去,我要留在这边。”素寒声断然道,万一呢?万一越昙就藏身在某处呢?她身上伤势那么重,如果自己不出现,谁能够救下她?
“二师姐!请以大局为重!谷主、长老们不希望你擅自行动。”药王谷修士声音急了起来。
素寒声心间扎着一根刺,一拨弄便是鲜血淋漓。她慢慢地笑了起来,神色惨怛。是了,十八年前,大师姐身亡后,她便被师长们耳提面命,要稳重,要时时刻刻将药王谷责任放在心上。她要四处游历,师长们不允;她要钻研古怪的药方,师长们依旧是不允。她的眼前只有一条师长们早已经规划好的通坦大道。怜花信还在,她能奇;可怜花信不在,她就只能正了。
素寒声往后退了两步,她一转头,慢慢地走到药王谷修士中。她眼睫一垂,将所有的心绪都藏住,她的精气跌至谷底,嘴唇翕动着,声音细微而无力:“走吧,送长老和大师姐回家。”
天涧事毕,不只是药王谷,紫微宗、太清宗以及鬼谷等修士,都要接回牺牲者的尸骸。
“方师姐?”来到此处的太乙修士也按捺不住,朝着宛如失魂的方倦之开口。她们眼神悲痛,面色不忍。真相对她们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结束一切的是太乙,可带来悲剧的仍旧是太乙。她们知道越昙与左霄长老极其亲近,原来那时候的不言,是替长者避讳。她们不知如何面对各宗道友,不知如何面对越昙,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她们无端的恨,逼死了越昙。
“带左长老去紫微宗吧。”方倦之心神懊丧,声音低哑。她的眼眶发红,低着头,泪水吧嗒落在手背。
可在太乙诸修转身时,左霄的尸骸边忽然间出现一道缥缈无极、虚实不定的身影。她身着一身雪白金边的连帽袈裟,左手持着一朵玉制的宝莲。一缕雪白的发丝从帽中渗出,遮住皎洁如月轮的半张脸,依稀可见眉心嫣红如朱砂轻点。
“足下是?”方倦之神色一凛。
女修朝着方倦之一行人颔首示意:“佛国妙法音。”她将那朵玉莲轻轻一挥,便见露珠如玉滚坠到左霄的尸身上。左霄的尸身随即变得虚幻,最后竟如泡沫般消散,不留半点痕迹在世间。
妙法音唱了声阿弥陀佛,身形隐去,只余下一句佛偈在众人耳中回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①《金刚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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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肠断一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