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孟逢殃房间里的摆设都没怎么变动过,顶多是睡觉的床板变长、变宽,书箱又多了十几箱,垒得高高的,几乎贴近了房梁。
天然给了琴琅一种熟悉感。
回归后的开始几天,他教、孟逢殃学,偶尔隔几天给孟逢殃做个摸底小测,倒也落得个清闲。
尽管如此,作为那场“一年之约”比试的落败者,孟逢殃现在听从孟齐靖的使唤,经常外出见不到人影。
待在藏书阁替人翻译聃文的时间要比在寝舍的时间多得多,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光琐碎又短暂。
每次放眼望去只能见到股票匆匆离去的背影,若说琴琅没有问心有愧绝对是假的:
毕竟之前答应过人家一定会赢,结果倒好,拿鞭子抽了人一顿后消失不见,害得他成天跟在孟齐靖屁股后边,当了四年的跟班和免费翻译。
莫问,问就是心虚。
为了补偿孟逢殃,以及更进任务进展,他这些天呕心沥血,没了命似的疯狂默写他记得的道文心经。
反正不管他写了多少,第二天总会看到有人为翻动过的痕迹。
下至烂大街的基础法术,上至晦涩难懂的聃文经典,琴琅通通附上了自己的心得体悟,字字啼泪,比当年高考语文考场上写800字小作文还要认真。
如果有心人走进吊车尾的房间,翻看他的书桌,就会发现有满满一摞的纸稿,行距又窄又密,朱笔和墨笔批得通篇没有空隙。
相对的,随着一篇篇稿子的新鲜出炉,他的修为也从最初的大乘期直直跌落一个境界,变成洞虚修为。
为此,反派系统甚至特意申请了每周结算:【警告!人设ooc!修为-1。目前修为:10。】
琴琅棒读:哈哈。好喜欢加班,这种死命也赚不到钱还倒贴修为的感觉,真让人着迷。
他也是佩服自己。必备的琴曲都不练了,每天掐点算孟逢殃什么时候回来……倒还真给他琢磨出了一点规律:孟逢殃忙于找工作、应付人,成天脚不沾地,除了偶尔会半夜偷摸着回寝舍睡觉,剩余的时间里竟整天捞不着人影!
呸,孟齐靖,大资本家——怎么不都带给人放假的!!
由于孟逢殃近日跑上跑下的,带上逢殃弓不方便。琴琅没跟着出去,天天宅在丁点大的寝舍里,书默下一大堆,练琴又怕声音传出去,闲得人快发霉了。
这样枯燥又憋屈的日子过了快大半个月,很快,在淋过一场黄梅雨过后,栖霞台附近的茉莉、栀子都开了,随处可以闻到浓烈而缠/绵的花香。沐浴在甜香中的孟家就这样等来了月中,一个无比重要的节日。
没错,正是洛京七月半的燃灯渡会,活动从黄昏持续到第二天天明。
在这一天,意外卷入一场风波的孟逢殃将会获得他的终身金手指“蜃影”。然后开启一条狂拽霸酷炫帅到没朋友的魔道之路。
养成系统维护完以后,更新了不少功能,其中不乏光屏日历,一个个红圈标注出剧情点。
盯着那个格外晃眼的数字,琴琅一扫颓废,跃跃欲试:“能给我自己烧纸吗?”
系统:【……那你争取多烧一点。】
不过孟逢殃实在太难约。孟家规矩多,晚课点名散会以后,有宵禁。一旦被舍管抓着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外头乱晃悠,指定被骂下一层皮。
宵禁的时间是亥时,也就是晚上9点,要琴琅说是大好的时光还未开始就惨遭扼杀。
没有跟室友一起翻墙吃夜宵的大学生活是没有灵魂的!
好在今天的运气不错,孟逢殃没有去藏书阁。蹲点逮着股票迈步进屋,琴琅一手背在身后,静静立在门槛后。
他拦人的时机不太好,眼前的少年应该是刚沐浴完。
丰润乌黑的发丝半干未干,一滴滴往下坠着水珠,少年郎挺拔劲韧的腰身裹在雪色寝衣之下,隐隐透着几分艳色。
靠靠靠,非礼勿视!琴琅下意识偏过头,又想起自己拦人的目的,硬着头皮要把话念完。
“孟逢殃。”
听见面前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语气还是一仍旧贯的矜贵倨慢。孟逢殃擦拭着水痕的手一顿。
他推了把湿润的黑发,将部分额发拨到身后,看到了那个这段日子受了他不少冷遇的身影。
琴琅正微皱着眉,半眯起眼睛看他,眼中看不出情绪。穿着一袭繁复青衫,纤尘不染。发冠是整块墨绿玉石雕琢而成,深沉莹润,未束进去的乌发垂落,月光下仿若覆了银霜。
四目相对,少年的视线细细在他眉眼间描摹,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结果失败。
他的好师尊依旧冷冷淡淡,带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漠然,来自徒弟的疏远和刻意回避对他来说,似乎无关痛痒。
也是,孟逢殃弯起笑容,这便是他的师尊不对吗,高高在上,以修为为重,明月一样平等地俯瞰万物,像他这样的人若是除却了这身身骨,不会在他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一心奔着长生大道,什么谎言誓言张口就来。
“七月一十五日,为师有事要与你商议。”
好装x的语气,系统根据原主性格推算出的台本怎么这样无语。
琴琅一边胃疼,一边强忍着羞耻,烫嘴似的迅速说完:“不论如何,你想办法空出那天空档,事关重大,望你细切思索后再答。”
孟逢殃雾蒙蒙的眉梢微动,小扇一样的睫羽抬起,点头。
【负面心情get√,仇恨值 1。】
终于听到了句熟悉的话,琴琅暗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接近约定好的七月十五,还在整理着最后一卷的琴琅身形忽然猛地一颤,忍不住跪在地上,弓身痛苦地喘息起来。
月隐乌云,在月光不能照及的房间里,伏着一个人影。
几缕潮湿乱发黏在唇边,那片薄薄无血色的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却莫名透着一股逼人而不自知的靡艳色/气。浸饱了淋漓冷汗的苍白长指拧着纸稿,在柔软的白宣上沁出一枚枚深浅不一的指印。又像是尚且保留了最后的一丝理智,刻意避开了黑字。
劣质的书墨香若有似无,也不知是案几上刚打翻的,还是这纸稿上慢慢晕染开的。
系统的掉级结算恰好也定在了月中,每个月的十五日。
境界动荡,原本高耸巍然的梯阶轰然倒塌。在庞大的灵气一下子失去了屏障的一瞬间,琴琅像是被人当膛轰了一炮,猛烈的弹药在识海中炸开,震得整个人气血翻涌、恨不能狂喷鲜血三万丈。
幸好幸好,孟逢殃昨天没有回来睡觉。不然看到他这副尊容,两个人谁都睡不着了!
在蚀骨的痛楚中,琴琅不忘在脑中插科打挥,皮那么一下。
等缓过这股阵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紊乱的气息,扶着书桌,慢慢站起身,难得地抬手唤出水镜。
呸呸吐去嘴角濡湿的一缕缕乌发,他又费了一番功夫,掐诀幻化出了另一套服饰。还是未来的空蝉谷校服,一袭青衫,落拓飒爽。衣领扣得紧紧的,连手背都由一小节竹青色护腕裹着,以至于抬手时方能窥见一丝隐秘的肌肤。
“问为什么……拜托,那可是燃灯渡会!”琴琅边系衣扣,边回答系统为什么特意换衣服的提问,声音振振有词:“我自从穿进这个世界,一直待在南洲。好不容易出师寻山访水,就差中洲没有走过了,这次一定要打卡!”
哪怕多了一座修道仙府,洛京说到底仍旧是市井。百姓爱热闹爱乐子,喜欢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哪怕是带了祭祖意味的中元节也要玩出些花来,多出了放河灯、送风筝、闹庙会等活动。
还是第一次迎来中洲的节日,听说吃的喝的五花八门,他不由摩拳擦掌,生出期待和兴奋。
其实还有一点,他不太好意思和系统说,一想到这次渡会将有孟逢殃的陪同,心脏又多出几分小雀跃。
收拾了仪容,清理了因为他而变得凌乱的书桌,琴琅坐在宽椅上,安心等着。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眼见着朦胧的日光从一扇扇窗棂之间缓慢移动,始终看不见孟逢殃的身影。
琴琅:“???”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放人鸽者,人恒放之”?
他单手将书稿抱在怀里,一侧肩膀靠了门框,脚尖试探要往外挪。
微曛的阳光洋洋洒满水磨门槛,阶下千百竿翠竹夹道,用苍苔白石铺成一条甬路。孟逢殃住的偏远,四年前的时候,他乍一出去还以为是什么荒郊野地,没想到几年不见大变样了。郁郁葱葱,多出几分生机。
琴琅的活动范围仍旧受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拉回原地。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色,撇撇嘴正觉得没趣要往回走,忽听到远处传来一串零零散散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混杂着闹哄哄的说笑声,但不是冲着屋舍里边来的。应该是偶然路过,要去别的什么地方。
琴琅抬眼望了望,修竹掩映间,晃过几片杏色的衣角。有五六个人,少年少女腰间佩着各式仙器,流光溢彩。几个人神采飞扬,有说有笑的。
若是在以前,琴琅说不定懒得听他们说话,不过今非昔比,孟逢殃大了话也少了,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向未来的谜语人人设倾斜,说话温温和和却搞不懂真实心思。
和他交流算是对琴琅的一种折磨,咳咳,专指心理方面。视觉上,最起码非常之赏心悦目。
他默默放大听觉,听清内容的下一秒,怀中的纸稿倏然滑落。
像鸟儿一样,舒展起雪白的羽翼,纷飞四散。
“哎!听说了吗,那个末一的事……今日还等不及上完早课,就甩出一叠纸稿跑出去追人了。”
“呃……如果我没记错名字的话,是叫孟逢殃,对吧?……当真好笑,你看清楚张先生那时的表情没有,面色铁青铁青跟池中碑石成了精似的,乐死我了。”
“就没人觉得他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吗?藕荷衣衫,轻纱幂篱,腰悬了一柄判官笔——分明是六派之一,箜潼坞的仙长!对大少爷都不假辞色的人,又怎么会……”
“要我说,替他整理书稿的人就是一个傻子!送了几张纸而已,他还真以为他是孟逢殃的师长了啊,呸,好心装给谁看……”
“确实,这要什么给什么的德性,烂好人一个。指不定啊,孟逢殃背地里骂得更狠呢!”
……
十指无意识地攥紧门框,摁出数枚圆润的指痕。
琴琅视线一花,呼吸不由急促起来,眼前万物在这一瞬间定格成了黑白两色,与记忆中那幕模糊又艳丽的画面逐渐重合、叠加。
[去了趟筵席而已,他还真以为他是上等人了啊……]
[……嗤,谁稀罕啊。]
[“善才”?他就是一个傻子!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特别好糊弄哈哈哈。]
……别再说了。
琴琅浑身都抖了起来。
[只不过是一个最卑贱的琴师,欣赏?信赖?简直笑死人了……]
[都是烂泥里的人,大家不都该一样的吗?!]
……求求你,别再说了。
琴琅的脸色越来越白。
喉中又是一阵陌生而熟悉的抽搐,有什么东西翻滚着想要涌出。时隔几百年,每当他以为自己道心稳固,早已遗忘那些嘲讽的时候,面容全非的少年们总会跳出来,像几枚细碎的小石子,迸溅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嵌在脚底。
时时刻刻诘问着他、提醒着他:
手够稳吗,心够静吗,思绪够平和吗,对大道的向往还在吗?
脑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剧痛,少年们的脸恍然变成了一颗颗古旧的骷髅,咧着颌骨咯咯地笑着。
若这四个都够不着的话,还是下滚到黄泉陪着我们吧!
琴琅是魂体,流不出泪水,通体的灵气溃散了一瞬,眼眶周围萦绕着点点浅青色。
他死死咬着牙关,吐不出半句话。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善意被人践踏。
第二次为人添做嫁衣。
第二次被人主动松手抛弃。
通过少年少女们的对话,穿透时间的长河,琴琅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个在他人眼中微不足道、一无是处、愿意将一整颗心双手奉上的傻子烂好人!
“果真是你。”
耳尖微颤,琴琅的眼前忽然一暗,有一片黑压压的阴影低俯着压了下来。
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探在他的视野当中,泛着病态白的指尖拈起那叠散乱的纸稿,信手展开。
琴琅怔了一下,撩起眼皮望去。
是一个由富贵娇养堆积出来的大少爷。
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不怕热的笼着狐裘围脖,细腻雪白的绒毛衬得整个人的气度更加楚楚可怜,纤纤弱弱。他一手捧着鎏金暖炉,一手捏起书稿,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我道他哪儿来的道经讲义,我家都没有的东西还能和箜潼坞的仙长谈的头头是道……”大少爷卷起书稿敲了敲暖炉,慢悠悠喟叹,“敢情是借花献佛,白白让你为他织嫁衣了。”
琴琅心神收定,明白过来这人的身份“。
勉强算得上是老熟人。但他的出现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孟家的大少爷,疑似孟逢殃的根骨和灵根的拥有者。
孟凡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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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一个大佬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