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衣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连日透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何况,方及弱冠的金丹剑修再是如何天才,在修行千年的尊者们面前,仍不过是个渺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燕拂衣不愿冒一点险,让这片山谷承受更多毁伤。
在掌门刻意的压迫下,燕拂衣甚至连神志清醒都未能保持多久,很快陷入一片被疼痛撕扯的黑暗。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高台上。
高台周边都是虚无,唯有背后矗立一把贯通天地的巨剑,巨剑柄上垂下长长的锁链,将受刑者两条手臂高高吊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接引天道雷罚,惩治离经叛道的罪人。
燕拂衣勉力抬起头来,那两道黑沉的锁链像是连接着天穹,看不到头。
在昆仑扪心台上,罪人的神识五感都被封于这方寸之地,甚至看不到昆仑经年不化的雪。
五感混沌也是好事,连那种痛彻心扉的空洞也变得钝起来,燕拂衣茫然地睁着眼,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昏迷前的事。
他又很不愿再去想那些,便试图经由片刻前李清鹤艳丽的脸,联想到他的哥哥李浮誉。
传说中被十恶不赦的燕拂衣害死的,掌门之子李浮誉。
在被害死之前,李浮誉才是昆仑道宗的大师兄。
相比起声名狼藉的继任者,他就像天边的皎月,山巅的冰雪,从身世人品,到相貌天赋,都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挑不出一点毛病。
燕拂衣胸口的吊坠似乎在隐隐发热,他想将那一小块冰晶握在掌心,很可惜,双手都不自由,想握也握不住。
在燕拂衣不算太长的记忆中,除了幼年时早已形象模糊的母亲,浮誉师兄,是对他最好的人。
但他约莫真是命中带煞,所有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师兄还在这里,燕拂衣默默想着,至少,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
但……但师兄不在也好,他若看到自己这样狼狈,怕是会心疼。
虽然燕拂衣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燕拂衣恍惚间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扪心台旁虚无的黑暗,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脸。
清越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如今这样,看起来好生狼狈。”
燕拂衣的视觉被封住,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尖尖的指甲刺进自己的下巴。
是李清鹤。
李清鹤看着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眼睛,燕拂衣此时看不见他,他脸上也终于不必再维持那种故作天真的笑。
这双眼睛若是挖出来,也定然很好看。
“清鹤,”燕拂衣静静吐出一口气,眼神失焦,却很温柔:
“五年不见,你长大了。”
五年前,李浮誉意外身死,昆仑道宗遭遇大变,掌门闭关,李清鹤却走了好运,被仙门之首不弃山看中,前往修行。
九州修仙门派众多,唯有不弃山千万年长盛不衰,独占鳌头。
除了因为宗门秘传的天阶术法《天枢经》外,还因为根据传说,不弃山开宗立派的老祖宗仍活着,是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
李清鹤有幸拜入不弃山,虽然只是普通弟子,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过,可对昆仑道宗来说,这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燕拂衣真心为他高兴。
可李清鹤听得这话,却脸色一变,手高高扬起,重重朝师兄脸上落下去。
“闭嘴,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燕拂衣身子一歪,全靠那双铁链拴住,才仍摇摇晃晃跪着,他轻咳了几声,感到更多鲜血从唇角淌下,也无力去擦。
没关系,这世上大概只有李清鹤的恶意,他可以理解,也愿意承受。
毕竟在他眼里,是自己害死了师兄。
若是燕拂衣也有这么一个可以发泄害师兄身死的愤怒的人,他可能会更过分。
可惜他没有,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他燕拂衣,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清鹤,”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大师兄也是一时糊涂。”
燕拂衣一顿,他看不到,对方出了声,他才知道燕庭霜也在。
燕庭霜叹一口气,难过地说:“大师兄,你也是,怎么到了此时,还那么不知悔改?”
燕拂衣无言地微微仰起头。
一只手握在他肩头,燕庭霜半跪下来,凑近燕拂衣,仿佛很委屈地抱怨。
“大师兄,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摆出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燕拂衣一愣,蝶翼似的睫毛颤了下,原本想要寻找燕庭霜的眼眸微动,试图转向别处。
“你是想引得师尊心疼,还是想让我愧疚?”
燕庭霜放轻的声音里浸着货真价实的愤愤,“是因为想报复泽梧秘境的事?我不过就是想借机跟师尊撒撒娇,就值得你记恨在心上……好心叫你去拜见掌门师伯,你也要把事情闹得这么惊天动地,现在好了,竟还牵扯到妖王谷。”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他的同胞兄弟恨恨地说,“别想怨到我身上。”
燕拂衣被高高吊起的苍白手指颤了颤,骨节绷紧,死死攥住锁链。
他说:“我没有。”
没有想要记恨燕庭霜,没有想把事情闹大,更没有对妖族少主,做过他们指控的事。
可他的声音太空洞,被卷在扪心台的罡风里,无人在意。
有时候燕拂衣都会很诧异,他在不同的人眼睛里似乎装扮着同样的心机深沉,可那些弯弯绕到荒谬的心思,最后还得这些人解释给他听。
燕拂衣默然,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稳。
“情况有多糟?”
定然已经是很糟了,不然李清鹤不至于满足到专门前来落井下石,燕庭霜也不会想起,来看望他满身罪孽的兄长。
李清鹤说:“红莲妖尊要你的命。”
红莲妖尊,便是当今妖王,妖族唯一的尊者,传说三年前她挚爱的独子失踪,遍寻不到,妖王以尊者之境,竟一夜白头。
燕拂衣眨眨眼,竟然笑了。
他很少笑,昆仑道宗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为人严肃,冷气袭人,掌门闭关的五年中,他以首座身份执掌戒律堂,协调一门上下,都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可这样的人突然笑起来,那张被冰封住的美人面却被豁然注入光彩,湛然似昆山玉碎,清朗如日月入怀。
李清鹤竟莫名呆了一呆。
燕拂衣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开心吗?”
他实在没忍住问这个矫情的问题,不管是心底终究留了一点执念,还是试探自己与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牵连。
燕拂衣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消失的话,所有人都会开心吗?
燕庭霜呼吸一滞,声音都变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庭霜心底竟生出一丝他不愿细想的恐慌:“燕拂衣,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就非要剜我们的心,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还装出一副大家都对不起你的可怜相,你非要让我们每次想起你都如鲠在喉,明明罪有应得,还要让我们愧疚不能救你!”
啊。
燕拂衣想,他明明还活着,在燕庭霜口中,倒像是已经死了。
即使死了,也并不值得人同情,不该被人想起。
还真是抱歉,活成这副模样。
“小霜,”燕拂衣轻声说,“我还活着呢。”
燕庭霜猛然一滞,突然意识到自己话中再也藏不住的恶意,浑身颤抖起来。
不……他才不是这样恶毒的人,是燕拂衣太过分,太心性歹毒,才让他一时激愤……
“还不是多亏了萧风师弟!”
燕庭霜一时便说漏了嘴:“若不是他救了妖族少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掌门好不容易才护下你。”
原来又是萧风。
萧风其人,燕拂衣其实根本没与他见过几面,他完全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为什么,对把自己踩在脚下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通晓一切的敌人,知道他的弱点、他的行为方式,甚至是他最隐秘的行踪。
燕拂衣有时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跟一个“人”对决。
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间笼罩在头顶,燕拂衣听见一声惊呼,方才身边的两人已被弹开去,他抬起头,迎着令人流泪的白亮睁眼。
是昆仑扪心台最严厉的刑罚,九重雷刑。
燕拂衣慢慢地、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个。
掌门不能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好好活,与妖族彼此划分利益后给出的,果然是这个答案。
萧风将妖族少主这件事,赶在掌门出关的时候捅出来,还真是为灵音法尊献上了一份大礼。
没有任何预兆或宣判,更不容一句抗辩,只有粗壮贯彻天地的雷电,经由巨剑接引,轰然落下。
“……”
被禁锢在高台中央的那道身影,整个被那电光穿透,重重一震,像一只被刺穿双翼的鸟。
锁起燕拂衣双臂的锁链都被那巨力冲得哗啦作响,锁链闪烁起森严的剑光,牢牢收得更紧,将受刑者死死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高台之下,昆仑道宗的弟子们仰头看着,剑峰所属列为一组,那些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剑修们,大多勃然色变。
可问天剑尊镇在最前端,面容冰冷,目光平静。
没人敢说一句话。
九重雷刑,九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快,一道比一道强,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刺目的光晕以高台为中心爆发开。
燕拂衣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起来,抑制不住的闷哼自喉咙破碎地挤出,鲜血不断从身上各处出现,又隐在深深的黑袍里,寻不得踪迹。
就连李清鹤的眼中,竟都流露出一丝不忍。
可他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去看。
哥哥丢掉的是命。他曾经那么宠爱,却最终害死他的燕拂衣,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燕拂衣开始尚能勉强忍受,可到了后来,神智渐渐完全模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脸地叫出声。
——应当没有,被摧折破碎到极致的身体,恐怕已没什么力量发出声音。
雷光霸道,在每一条经脉攻城略地,最后悍然斩断他与灵兽之间,原本该生死相依的血契。
那是在小花蛇饮下燕拂衣的心头血之时,由最古老而直接的方式,订立下的永不背叛的契约。
而恢复了地位与尊荣,唯独失去三年记忆的妖族少主,站在父王母后身边,仰头看高台上的仇人罪有应得。
他的心在此时蓦地一空。
好像有什么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被无意间弄丢了。
缠绕在燕拂衣身上的锁链突然之间尽皆断裂,雷刑已毕,他无力地摔伏在地,颤抖着的手指微屈,连尝试撑起身体都做不到。
意识陷入一团很奇异的白雾,燕拂衣睁着眼,身上叫嚣着筋骨尽断般的疼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胸口,那一丝冰晶带来的触动,也仿佛消失了。
师兄……
燕拂衣安静地伏在地上,乖顺地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师兄。
拂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我不想……再管他们了。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