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衣在醒来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自己陷在梦里。
他试着呼唤了一声:“李兄?”
没有回应。
“系……统?”
仍然没有回应。
那便没错了。
燕拂衣平心静气地支撑起自己,他能感觉到极淡的、围绕周身的幻术气息,但那得归功于他天生异常灵敏的神识,若非如此,幻术隐匿到这个程度,已能算是极高深的技法。
并非没有预料到,在布下脱胎于大轮明王阵的小明王阵时,燕拂衣便思索过无数种对手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
幻术,算是其中最没有创意的一种。
那天魔欲要如此简单便击溃他的意志,大可来试一试。
燕拂衣放松了自己,放任炽热的火舌卷上他的脸,缠上他的手腕,将他往不知名的方向拖去。
……
封锈涯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森冷刺骨的深潭里。
他睁开眼睛的同时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手脚本能地摆动着上浮,头脸露出水面时,却接触到简直比水更冷的空气,冷得人想死。
……不对。
青山观的小师弟有些迟钝地意识到:引气入体便是踏入仙途,能辟五谷,寒暑不侵,若非中了寒毒,怎么会觉得冷?
那清醒的念头只闪过一瞬,很快便被脑中迷雾吞噬,封锈涯摆动着冻僵的手脚,视线突然间凝固在水面。
幽深的潭水竟是黑色的,里面漂浮着一团团的僵白……仔细望去,竟是一具具肢体扭曲的浮尸!
封锈涯好险没尖叫出声,说来惭愧,他一向最怕鬼!
封锈涯哆哆嗦嗦的,他有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来,这却没给他造成困扰,而只一心想设法上岸,他奋力转动着脖子,终于在远处看到一点像冒着热气儿的火光。
少年立刻扑腾着朝那方向游去。
但获救没那么容易,封锈涯指尖刚摸到岸,深黑的渊水便骤然怒卷起来,波涛汹涌,巨浪排空,封锈涯根本不会使用灵力似的,毫无反抗之力地呛了一肚子水,他荒谬地意识到:
我不会就这么淹死在这里吧。
冰冷的液体灌进鼻腔和喉咙,像要把人从里到外都塑成冰雕,封锈涯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从后颈传来,封锈涯身子一晃,感觉到水流在自己身周拥挤着褪去,他在急流中挣扎着回头,模糊的视线中,印出一张几乎与那些浮尸同样苍白的脸。
他突然间脱水而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封锈涯拼命喘气,他几乎想把肺都咳出来,窒息的阴影仍笼罩着,他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勉强睁开的双眼刺痛,那黑水几乎是湿黏的,在他努力睁眼时黏腻地粘着睫毛。
“……怎么是你?”
封锈涯背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清瘦而挺拔,他站在那儿,明明也是一身**的,却像一段风雨中的青竹。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在唇上一点:“别出声。”
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同。
封锈涯这样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俊秀的脸仍是病弱而白的,可姓燕的身上出现了一股平时没有的气质……怎么说呢,好像平时也并非没有,只是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把被收在陈旧布套中的宝剑,突然间出了鞘。
“喂,”封锈涯想维持住挑衅的语气,突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你……”
话音刚出,那青年又一次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拎一只小狗那样把他拎了起来。
“跟紧我,”他不容置疑地吩咐,“别出声。”
封锈涯本该为此勃然大怒,可他一噎,诡异地真的闭了嘴。
他们沉默地往更深处走去,这里仿佛是一处洞穴,堆叠的岩石形成各式各样诡谲的钟乳,光线幽微,封锈涯几乎只能看清身边三尺的距离,他心里莫名地慌,可看到身前引路的人,咚咚跳着的心脏就又会平息一小会儿。
不对,姓燕的不是看不见吗?
他们不知行了多久,走到了一片开阔处,空地中央时一棵巨大的树,树冠浓密、遮天蔽日,垂坠的无数树藤几乎挤满了整个空间,树叶无风自动,极是诡异。
他们停下来。
“这,”封锈涯又没忍住开口,“这是哪儿?”
他没想到会听到回答。
身侧的黑衣青年微微昂首,神情……封锈涯不知怎么形容,若实在要说,他甚至感觉是,厌倦的。
就仿佛对发生的一切很失望。
“天魔祭台。”
封锈涯没听说过这东西,可不待他再次发问,那种曾在水中时阴冷湿黏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眼角又看到森白的躯体。
封锈涯猛地回头。
他们不知何时,被一群面色惨白的“尸体”包围了。
“燕拂衣——”
阴沉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空山中回荡的丧钟。
“你仔细瞧瞧他们的脸,想一想,你对他们做下的孽。”
封锈涯一惊。先是有惊雷在他耳边炸开:燕拂衣??
昆仑道宗那个“闻名遐迩”的大师兄,修真界年轻一代的翘楚,问天剑尊的首席弟子,燕拂衣?
就是这个身无灵力,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的瞎子?
随即升起的是茫然。
燕拂衣的名声不能算好,传闻他心性有亏,并不得昆仑掌门喜爱,可就封锈涯自己听到的——这位昆仑的大师兄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有人说他手段狠辣,封锈涯也只觉得可笑。
剑修一往无前,对待妖魔,还需讲什么仁慈手段?
那这声音说的“作孽”,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给他解答,那静立的巨大树木突然之间疯狂摆动起来,与此同时,行动缓慢的僵尸也似得了号令,尽皆嘶吼着扑了上来!
燕拂衣一声不吭,他手中无剑,便从封锈涯腰间一抽,封锈涯在那顷刻之间愣了一下,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非但反应不过来迅速进入战斗,反倒神思不属,在那人靠近的瞬间,注意到一丝夹杂着血腥味的淡淡清气。
燕拂衣锋利的下颌在他视野中一闪,毫不犹豫地一剑斩落,不回头地斥道:“凝神!”
几颗僵尸的头颅咕噜咕噜滚落地上,封锈涯一哆嗦,被泥泞拉扯的思绪突然间一清。
燕拂衣抽走的,是封锈涯腰间备用的软剑,他连忙抓住自己的剑,昏头昏脑地也与那些僵尸厮杀起来。
可打着打着,还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要把眼睛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封锈涯想,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他突然感觉有劲风从身后传来,转身又已然不及,封锈涯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又被粗暴地一扯,身形还未站稳,便听见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和一声隐忍的闷哼。
燕拂衣竟挡在他身后,粗大的树藤从背部贯穿他的躯体,交错的藤芽甚至仍在蠕动,贪婪而疯狂地撕扯猎物。
随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树藤骤然收缩,封锈涯就眼睁睁看着那藤像变作绳索,钳住燕拂衣的心脏似的,猛将他腾空拉起!
封锈涯瞳孔剧烈收缩,本能嘶喊:“不!”
脚下一蹬便要腾空追去,面部痛苦紧绷的燕拂衣却突然睁开眼,封锈涯对上他的眼睛,被那其中寒冰似的冷静震了一震。
燕拂衣命令的声音都还是稳的:“别动。”
“哈哈哈哈哈,”刚才那恶魔的声音又响起来,语调滑腻,像是通体斑斓的蛇,“你自身难保,还想救他?”
“你救不完的。”
“还是说,你有另一颗金丹,又想糟蹋千万人的往生,来炼另一个‘小明王阵’?”
封锈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燕拂衣在他眼前,被树藤凌空架在粗壮的枝干之间,那巨树似乎因为畅饮了他的血肉,而愈发苍翠欲滴、枝繁叶茂。
燕拂衣炼了小明王阵?
封锈涯已经发现自己总是莫名走神,可他根本控制不住。
那是多么高深的法术,就连师门最高等级的书阁中都只有语焉不详的残卷,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若他真是那昆仑燕拂衣,那被师兄多次谈起的,羡慕不已的自创剑法,又该有多出彩……好想亲眼见一见。
“啪嗒。”
封锈涯愣了一下,他在神思飘远时仍傻傻地仰着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用手一擦,指尖都是鲜红。
他又看见燕拂衣的眼睛,尽管受困囹圄,被施加千般苦楚,冷静,包容,如同昆仑山巅被金阳普照的冰雪。
燕拂衣……
悠远而蛊惑的声音似乎直接从他心底响起,轻诵着无法抗拒的怂恿。
“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他反抗不了。”
“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他吗,恨吗?嫉妒吗?或者……渴望得到吗?”
“他被挖了仙骨,碎了金丹,柔弱得像个凡人;又将墨襄千万尸骨化作齑粉,与魔何异?你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罪有应得……”
与声音响起的,似乎还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封锈涯在顷刻之间,仿佛遍历世人痴心妄想以求的枕上南柯:
那张毋庸置疑的美丽的脸为他隐忍着湿*红;在诛杀“堕魔的妖邪”后,铺天盖地而来的财宝与赞誉;折磨那个人,逼问出的上古传承……金钱与权力、美色与巅峰,仿佛所有的**都能被满足,只要他愿意伸手,去折辱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魂魄。
封锈涯不懂,他完全没有被诱惑——那画面里没有一件是他真正关心的事,他带着几乎是纯然的笑容上前,期期艾艾的、像个见到偶像的少女那样冲燕拂衣抬头。
“燕师兄,可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本命灵剑吗?”
笑死,幻境本来是用来激发欲*望的,然而清澈又愚蠢的少年武痴,蛊惑不动,根本动不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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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