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浮誉向来是知道,燕拂衣这个人,模样长得冰冰冷冷、不近人情,日常话并不多,可实际是个操心的命,偏爱管闲事。
世界线没有被扭曲以前,这个他最喜欢的角色非但不是反派工具人,甚至是三本书里共同的白月光,虽出场着墨不多,却每每总能力挽狂澜,救男女主于水火之中。
连广大读者都知道,大师兄一出马,再艰难的困境都会出现转机。
即使在世界线扭曲之后,白月光变成了万人嫌,可李浮誉自己会用眼睛去看。
燕拂衣十四岁时头次接宗门任务下山,一路向南,御剑一日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九日,凡有耳闻作乱的精怪应斩尽斩,在凡间界甚至闯出雪衣剑君的名头,险些被哪位俗世帝王请去挂帅。
那一次少侠初出茅庐,还不慎受了重伤,李浮誉接到消息赶去时,差点被一片刺目的鲜红吓得倒仰。
而他的拂衣师弟小脸苍白,忍着痛咬唇,说他“无事”。
便如此刻一样。
只昔日的雪绣白袍换作粗布黑衣,燕拂衣持一把柴刀,身后护着吓得面如菜色的村民,连日来好容易养出的一点儿血色又褪得干净,他抹去唇边的血,在肆虐而来的庞然魔物前,冷静抬头。
“你现在连一点灵力都没有,连本命灵剑都唤不出来,”李浮誉干涩道,“怕是很难。”
燕拂衣说:“无事。”
他眼上覆盖着粗糙的布条,上面用稚拙的针脚绣着一朵小红花,是关小花拿到小木剑后,扭扭捏捏送出的回礼。
燕拂衣站得笔直,他看不到,但能嗅到迎面而来腥臭的风,多年实战淬炼的直觉清晰地送来对手的信息:
不过是一只炼气期的妖,因堕了魔,拥有比同类更庞大的身体和凶残血性。
血云凌空,是妖魔出世的大凶之兆,连这样低等的妖魔都能穿破结界,来找凡人的麻烦,恐怕是魔渊的封印出了变故。
若果真是魔尊出世,连修真界都要自顾不暇,何况脆弱的凡世。
纷乱的声音在尖叫:
“魔鬼……是魔鬼!我亲眼看见它吃人!”
“救命,我不想死——”
“呜呜呜,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村里到处飞舞着黏腻漆黑的粗壮触*手——是那妖物离体的分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血肉,以壮大本体。
自听到第一声惨叫求救,燕拂衣左手牵着关小花,从关家开始,由那女孩儿颤着声音带路,走过一户户人家。
左邻的大伯、右舍的阿婶,甚至还有太阳好的时候溜来蹭手的猫、隔着田埂就狂摇尾巴的狗……死里逃生的村民在燕拂衣身后越聚越多。
燕拂衣虽蒙着眼,每一刀却都能精准斩断村中肆虐的妖物。
直到最后他们闯到村口,山一般高的怪物横亘在去路上,张牙舞爪,对着挤成一团的人们张开血盆大口。
燕拂衣握紧了柴刀。
在他身后几丈远,关小花拉下阿婆捂住她眼睛的手,黑亮的眼珠睁得滚圆。
和高大的妖兽相比,大哥哥的身影显得更瘦了,怪物的触手携卷腥风凌空劈落,看上去像能轻易把他抽断。
可那身影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人群中炸开惊慌失措的尖叫,这沉默寡言的黑衣青年,可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黑影几乎就劈在燕拂衣头上,只听“唰”的一声,像草叶崩断的声音。
燕拂衣极朴实无华地抬手,斩下一刀。
他现在没有一点灵力,凭恃的只有积累多年的战斗经验,和一腔如有实质的剑意,手中柴刀虽不趁手,也总比没有的好。
那一刀的动作,关小花见他习练过无数次,开始只能斩断草叶,不久便能劈开木柴,到今早,甚至能砍碎院子里的石头。
现在,这一刀换来怪物一声凶戾的惨叫,和一捧喷洒开的乌血。
李浮誉无声地“嘶”了一声。
这一刀妙到毫颤,精准斩在妖兽防御中最薄弱处,是以巧破力,以凡人之躯,硬生生刺破了那妖护身的魔气。
他跟在燕拂衣身边这么多年,却总还是会被他可怕的剑道天赋惊艳。
怪物受了伤,漫天触角更疯狂地攻击上来,而在关小花眼里,大哥哥清瘦的身影几乎没有动过,就好像在她家院子里一样,冷静地斩下一刀,又是一刀。
怪物的怒吼越来越疯狂,攻击却越来越虚弱,到后来,村民们也都看出是燕拂衣占了上风,微弱的希望开始在每个人脸上闪动。
可小花看得出,大哥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眉眼锋利,脸上沾染着怪物的乌血,却衬得唇色都愈青。
“阿婆,”小姑娘小声咬牙,“我好想帮帮他。”
……
那妖兽终于轰然倒下时,人群中迸发出极热烈的欢呼。
村民们拖家带口,把燕拂衣围在当中,死里逃生的喜悦席卷了每个人。
有人在拼命道谢,有人急着想找到乱中失散的亲人,还有人竟又壮了胆,想返回村里找慌乱中没来得及带走的财物。
每个人都在极力扯着嗓子说话。
“这天色好吓人,不会塌下来吧?”
“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该咋办……那怪物那么可怕,你武功好生厉害,能、你能保护我们吗?”
“我想回家……呜呜,娘亲,我不想被吃掉……”
“得去漠襄城!漠襄城有青云观,观里的仙长一定会庇护我们!”
那些声音像是水上的浮沫,飘忽难明,燕拂衣又感到一阵晕眩,用手里的柴刀支着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大哥哥,”关小花扯扯燕拂衣的袖子,“你歇歇吧。”
“是啊,”李浮誉也急道,“你快歇歇吧。”
他看燕拂衣的倦色掩都掩不住,以凡人之躯越级斩杀妖物,燕拂衣这么个身体状况,再这样过分透支,只会让他伤得越来越重。
可那是那么说,眼下情势,哪有余裕歇息。
村民们哄哄乱乱,扶老携幼,最终还是决定往漠襄城逃。
漠襄是距离老塘村最近的,有修仙者庇护的城池——今天早上,老关夫妻俩载着一车石竹藤,便是去漠襄售卖,燕拂衣心下隐忧:他们早上出发,恐怕正在途中撞上妖魔出世,无人相护,怕是凶多吉少。
此外,漠襄城也并非绝对安全,如今天下大乱,城能不能受得住,得看镇守的修士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
他反握住关小花的手,却什么都没说。
往漠襄城的路,燕拂衣带着老塘村的村民们,走了一天一夜。
一路上当然不太平,这些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妖魔,昨日还安详太平的世界就像迎来了志怪故事里的末日,河流干涸,大地皲裂,甚至有赤红的巨鸟在长空尽头展翅,身影遮天蔽日。
死亡就像紧追在身后的猎犬,但凡脚步稍缓,都仿佛能感到喷在后颈的嗅息,路上遇到的村庄处处是惨烈血腥景象,妖魔肆虐后只留下残肢断臂,鲜血将土地都浸成赤红。
可燕拂衣单人独剑,竟也就护住了他们。
开始的时候,每次路遇妖物、邪修,村民们总要心惊胆战,挤做一团,在那些超越他们认知的危险面前甚至拿不出睁眼的勇气,只瑟缩着引颈就戮。
可那前些日子被从山中救下的黑衣公子,只沉默着护持在他们周围,一刀,又一刀,斑驳的柴刀卷了刃,再随手捡起锄头、火钎,乃至从对手那里抢来的剑。
他几乎不说话,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除了他自己,没再让一个人受伤。
天再亮时,时刻萦绕在鼻端的血腥气几乎就成了习惯,村民中的青壮年亦开始壮着胆子,捡些趁手的武器,自发组成一队,跟在燕拂衣身后警戒,扫除漏网之鱼。
这么一路进入漠襄城时,又是深夜。
众人早疲惫不堪,可行在城下,看到高大的城墙上触目惊心的战斗痕迹,仍不免惴惴不安。
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逃到漠襄城好像并非意味着高枕无忧。
城墙到处是坍塌损毁的痕迹,已变作暗红的血迹喷溅到半城高,城中也随处可见哀哀惨叫的伤员,家家关门闭户,街头巷口还能看到未及收拾的、残损的断肢。
曾给燕拂衣开药的赤脚大夫老青头探头看看那些模糊的血肉,面有菜色。
“这些,是曾经中了毒的人。”
小花的阿婆颤巍巍地说:“那青云观的仙长们,不是连死人都能救活吗,怎么会…”
“得啦,他们自己都逃不活咯。”
嘶哑破败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墙角那一堆破布一样的东西,下面居然还盖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乞丐。
有人壮着胆子反驳:“你说什么呢,谁不知道神仙刀枪不入,长生不老!”
那乞丐没力气地笑笑,不说话了。
负责接纳难民入城的兵丁把老塘村的人带到一大片空地,那里已经临时支起简易棚屋,附近村镇涌来的避难者乌央乌央涌着,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关小花抓着阿婆的手,看到大哥哥与管事的说了几句什么。
她们被安排到还算干净的角落,关小花支棱着脖子,到处寻找大哥哥的身影。
可她还没找到,就在骤然放松后涌来的浓烈倦意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