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
昆仑道宗最近很不太平。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妖王夫妇闹上门来,言之凿凿兴师问罪,到开启尘封已久的扪心台天雷阵,再到首席弟子燕拂衣叛逃……灵音法尊李安世下了掌门令,向整个九州通缉问天剑尊的不肖徒。
事情纷纷扰扰,修真界看了一个月的笑话。
但这倒是没影响到剑峰。
剑峰有喜事。小师兄燕庭霜一朝顿悟,竟觉醒了因为体弱而被封印的顶级根骨,修为大涨。
成日里冷若冰霜的问天剑尊脸上眼见着有了笑,竟许久没闭关,每日与燕庭霜出双入对,还开坛为广大弟子讲了两堂法。
大伙议论纷纷:商卿月一向是如何宠溺小弟子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剑峰众人早就对他们俩的关系有所猜测,眼下看来,这两位愈发蜜里调油,更是根本不打算掩饰了。
想来不日便会正式结为道侣。
剑尊孤高冷傲,小师兄活泼开朗,两位都是极俊秀出众的人物,站在一起,端的十分登对。
剑峰在整个黑云压顶的门派中独自开朗,燕庭霜更春风得意,他愈发觉得自己气运不凡,摆脱那个令人生厌的同胞兄长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
这种心态持续到听说不弃山金霞真人登门拜访时,达到了顶峰。
金霞真人是不弃山那位传说中的金仙老祖门下排行第五的弟子,如今这一代山主的师兄,也是李清鹤当年好运拜到的师尊。
这位真人蛮热衷于收徒,燕庭霜不禁想,如果能走走李清鹤的路子,想办法入了金霞的眼,能挤进不弃山在九州宗门大比之前的秘境试炼……今后仙途定会更加通畅。
昆仑道宗,灵音主峰,云之巅。
燕庭霜乖巧地跪坐在师尊身边,金霞真人正给他诊脉,他面上端着好奇又崇敬的神色,另一只手在广袖里紧张地攥了起来。
金霞真人拈着修剪整齐的胡子,半眯着眼睛,心里有些可惜。
表面上看,商卿月这小弟子根骨确是极好的,看得出从前身子不好,但经过多年调养,先天的体质倒不是问题。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所谓金光闪闪的天才好比空中楼阁,根基虚浮得很。
眼看真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的神色越来越淡,燕庭霜感觉到什么,眼圈都有点红了,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师尊。
他皮肤白,长相又精致,那一抹绯红在眼睛周围晕着,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问天剑尊却面上毫无波澜,静静饮了一口茶。
金霞真人来昆仑道宗拜访,自然是贵客,可他们同为尊者之境,互相之间并无上下——商卿月一向以清冷寡言的形象示人,不好为了小弟子便露出殷切之意来。
燕庭霜一时间更委屈得很,但他在师尊面前,向来只能撒娇扮弱讨对方欢心,都是师尊给什么,他便欢天喜地地接受什么,又哪里敢在这种时候明目张胆提要求。
“真人……”燕庭霜鼓起勇气,怯怯地说,“近日遭逢大变,我身子一向不好,总感觉晕眩滞闷,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全是谎话,燕庭霜多年来,都被精心炼制的丹药养得娇气,如今虽然萧风也拿到燕拂衣的丹方,却不可能亲自给他炼药,拿去拜托了丹草堂的弟子,又总被推脱搪塞,拿些下等品以次充好。
金霞真人说:“那倒是问题不大,修行之人体魄强健,你只是情志不畅,未伤根本,些许不适,忍忍就过去了。”
商卿月摇头道:“小徒娇纵,真人见笑了。”
金霞真人笑眯眯的:“哪里,早听说问天君与门下感情甚笃,是这孩子的福分啊。”
问天剑尊垂下眼睛,白瓷茶盏在指尖转了一转。
多少有点不自然。
燕庭霜却没注意到,这身根骨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却眼看着金霞真人竟非但不如获至宝,甚至连邀请他前去试炼的意思都没有,便一阵委屈焦躁。
师尊便罢了,清鹤怎么也不帮他说句话……莫非还因为燕拂衣迁怒于他?
真是被燕拂衣害惨了。
燕庭霜心一横,干脆自己柔柔地开口。
“真人,晚辈常听清鹤师弟说起在不弃山修炼的事,不弃山作为九州修真者中的圣地,实在令人心向往之。”
“圣地倒算不上,”金霞真人微笑,“其实门内戒律严苛,门下弟子多苦不堪言呢。”
燕庭霜碰了个软钉子,急道:“修行一事,自是百炼成钢的……真人,晚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困在筑基圆满的瓶颈多时,听说贵山门不日将开启秘境,并不独限于门内,晚辈不才,想斗胆一试。”
金霞真人尚未说话,他身后站着的两位唇红齿白的童子,便清脆脆出了声。
“这位师兄,不弃山秘境虽不严格限制境界,却对试炼者于‘道’的体悟要求极高,像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燕庭霜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极力试图表现出谦和。
“敢问两位小友,这‘悟道’无形无体,该如何度量呢?”
一位道童轻笑:“这个容易,在‘混元乾坤伞’中撑得一炷香,便算是合格了。”
道童手上现出一把造型古朴、却透露出厚重威压的纸伞,连商卿月都不由侧目。
“这位师兄,可愿一试?”
商卿月稍稍皱眉,可燕庭霜并未看他,只见金霞真人似是默许,便跃跃欲试地点点头。
那童子并不二话,不由分说便将纸伞举起,往燕庭霜身上一罩。
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骤然间汹涌地压将过来,燕庭霜强迫自己顶住,可他周身顷刻间环境已变,方才还云烟缭绕的雅致殿堂,竟变作血流漂杵的尸山血海。
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充满鼻腔,黏腻的尸块在魔气操纵下仍在张牙舞爪地进攻,漆黑的幽魂携凌厉杀气扑面而来,从七窍硬生生挤进四肢百骸,承受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感受如蛇一般滑腻恶心的触感,威压更是如泰山压顶,毫不留情地要将试炼者碾碎。若是睁眼,整个视野便全是残缺蠕动的血肉,死神的镰刀似乎已然架在颈上……
“啊——!”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燕庭霜踉跄着向后跌坐下去,口中竟已溢出鲜血,浑身颤抖地抓住问天剑尊的袖子,拼命往他身后躲。
“师尊……师尊救我!”
那童子眼中似乎浮现出不明显的嘲笑,将腕一转,已将伞收进乾坤袋。
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只针对考验者一人,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便是那伞刚刚撑在燕庭霜头顶,他便已经丢人现眼地败下阵来。
就连金霞真人,都流露出些似笑非笑。
方才确实没看错,问天剑尊这小弟子,比看起来还没经过事……怕是一次都没有直面过真正的魔气,也不知那一身修为是怎么来的。
修行之人,天职便是除魔卫道,这样温室中娇养出的二世祖,真是可惜了那一身天纵之才的根骨。
商卿月眼中却闪过心疼,他素来疼爱燕庭霜,哪舍得小弟子受这样的磋磨,雪白的大袖当下一笼,也再顾不得端架子,将人护在怀里,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真人这法器,当真厉害。”
见问天剑尊脸上似是隐隐有些愠意,两个道童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
金霞真人遥遥点点那道童的额头,笑骂道:“清风,瞧你。”
道童吐吐舌头:“弟子唐突了,还当昆仑道宗傲立雪山之巅,门下弟子心性坚如冰雪,都与那位‘小师兄’一样呢。”
李清鹤一直端坐一旁,听了这话,面上突然有些僵硬。
那幻境带来的威压说去也快,燕庭霜藏在师尊怀里,终于喘过口气,双手却在广袖中紧握成拳,牙根都要咬出血来。
这金霞真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与师尊境界相仿的尊者,甚至由于剑修的特殊性,真打起来,主修符阵的金霞定然不是师尊的对手。
他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燕庭霜越想越不忿,他如今尚未结成金丹不假,可商卿月不但是他的师尊,还是他的……爱人,他们不日即将结为道侣,金霞真人如此羞辱他,就不怕得罪了师尊吗?
在场的人却像是已经忘了他,那清风道童笑嘻嘻地去看李清鹤:
“清鹤师兄,师尊这次来,就巴望着寻到那位早在门中留好了位置的‘小师兄’呢,昆仑是你的地盘,当年的信物也是在你手里,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当着商卿月和燕庭霜的面,他们给李清鹤留了面子,没有明言:
李清鹤正式拜入不弃山之后,金霞真人提起初次见面的事,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当时金霞游历重伤之际,急不可待给出信物,只待伤好后便急吼吼跑来要收的天才徒弟,竟然不是收回山门的这一个。
不过金霞真人历来广开山门,一个李清鹤,收了也就收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惊才绝艳的准徒儿,人都没收到,便擅自在门下给定了序,不弃山金霞峰上,二代弟子们都听说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兄”。
只是五年前,昆仑道宗刚好出了事,李清鹤遭逢大变,似乎受了刺激,神魂有损,很长时间内都迷迷糊糊的,丢失了一段记忆,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原本该拿着信物的究竟是谁。
金霞真人耐着性子,拜托师弟丹鼎真人用心为李清鹤治了五年,试图找出眼馋了许久的好徒儿。
李清鹤避开清风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突然跪了下来。
“师尊恕罪,弟子知您惜才,因此尚未敢明言,那位、那位道友纵然天资绝艳,却心境不稳,当年您回山后不久,他便竟走火入魔,犯下了与魔族勾结的大错,其罪……罄竹难书。”
金霞真人一愣。
他身后两位童子也都呆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道童一脸怒色,冲口而出:“这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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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