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是上弦月,削薄似剑,却亮得仿佛日光都从窄窄的弯钩中泄落,将嶙峋的山崖镀上一层清凌凌的银。
身着黑衣的青年站在悬崖边,夜风卷起他的衣摆,面色苍白仍难掩不似人间的俊美,清长的凤目微垂,劲瘦却挺拔的身躯如一支修长的竹。
他的颈上,却横着一把秋水般的长剑。
系统快急出了电火花:【你干嘛你不要冲动!小……小哥哥我求你了,你冷静点听我说话!】
燕拂衣的声音很冷静,事实上,过于冷静了。
“你说的会帮我,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你的系统嘛,肯定是会帮你的。人生还很长嘛未来还很广阔的,少年,乖,先把剑放下】
那长剑非但没有离开脖颈,反倒在系统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更往下压了压。
一丝鲜血从剑锋处流淌下来,滴落在山石上。
“浮誉师兄还有复活的希望吗?”
【……】
系统急得要死,可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一旦有任何想要泄露剧情、身份或不该说的话的念头,就会有冥冥中的力量堵住他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燕拂衣双手持剑,面容看上去仍冷淡沉稳,可系统太了解他了,看得到平静冰层下湍急的暗涌。
半步外就是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撑不住,就落下去。
最糟糕的是,天道屏蔽无孔不入,系统甚至不能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他会回来”的保证。
燕拂衣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在剑柄上用力到发青。
“系统。”
系统连忙:【我在】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身边的?”
【……】
“我师兄,是不是还能回来?”
【……】
“系统,”燕拂衣轻声说,“你在吗?”
系统愣了一下,突然间狂喜着反应过来,忙不迭扯着嗓子道:“我在,我一直在!”
燕拂衣的睫毛若有所思地颤了颤。
“那么,”那柄剑缓缓垂了下来,“我该怎么做?”
系统简直要老泪纵横起来,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脑子怎么能这么聪明,精神怎么能这么冷静!
燕拂衣竟就猜了出来,正是因为还有办法,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看着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仍蹙眉思索的青年剑修,系统又骄傲又心疼。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伤,以后我会给你发布任务,完成任务就能得到奖励积分,积累足够多的积分之后,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
燕拂衣的嘴微微张合,最后却也没问出来:“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他的心正砰砰直跳,巨大的绝处逢生的希望与惶恐一齐涌上来,生怕若多问一句,这个自作主张搭建起来的梦境就会碎掉。
如果真的那样……
燕拂衣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可片刻前那种侵袭全身的森冷仍仿佛停留在血液里,他会很怕,很怕自己真的与师兄失约。
他们曾经约定过的,要踏遍九州,修补魔族结界,九万次。
如果师兄有一天真的醒来,却发现他失约了,一定会很失望。
燕拂衣一点都不想让师兄失望。师兄是最后一个,还没有对他失望过的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疼痛竟突然间加倍,系统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燕拂衣想凝神去听,可强弩之末的神识如同飘忽的蛛丝,在风中摇摆飘荡,他一时之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眼前的山崖明月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夹杂红色的黑。
燕拂衣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终于倒下去。
他毫无抵抗之力,像个突然间被抽掉支撑的人偶,破败地倒在地上,连剧烈的抽搐颤抖都没有出现,只有鲜血从身体各处不间断地涌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虚弱的人身体里,还有那么多血。
悬崖上狂风怒卷,浓重的夜色里,昏迷的燕拂衣身边突然凝聚出一个淡淡的虚影。
“拂衣!”那人紧张地喝道,“别睡!”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青年人,面容同样俊美,与燕拂衣给人的感觉却绝不一样。
若说燕拂衣的清华若松风水月,这锦衣人久居上位般的威严,就如同霜剑风刀。
青年没有实体,可他与燕拂衣间有种微妙的联系,勉强能探知他的身体状况。
现在,这具身体上所有的生机几乎都消失了。
锦衣人牙根都咬得死紧,浮现出一种择人欲噬般的狂怒。
好死不死,就是这个时候,燕拂衣那个杀千刀的弟弟,发动了剥离根骨的“传承”之法。
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受得住!
可任锦衣人如何目眦欲裂,只不过是一抹幽魂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真的是所谓的“系统”倒好,偏偏那不过是在天道法则的禁制下,随意捏造出来忽悠小孩的玩意儿。
想到这个,锦衣人突然怔了怔,随即猛地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脸上随即涌现出一阵狂喜来。
他掌中渐渐开始凝聚出火焰般温暖的金红色,如果任何一个尊者此时出现在这里,都定然会为那似乎并不如何强大,却有着容纳乾坤般巨大生机的能量而目瞪口呆。
“小月亮,这次可是拼上老命了,怎么着也给出个保底吧,听见没?”
锦衣人喃喃着,唇边竟也淌出一线猩红,他却全不在意,只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欣慰,注视着掌中的火团幽幽地飘进燕拂衣心口。
天地间安静得吓人,夜色下的万物仿佛都在默默观望,燕拂衣的身躯被一团温暖的金红色笼罩住,像雪山在夕照中披上霞光。
锦衣人的身体闪了闪,薄弱得仿佛要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他用手指随意抹了下唇角,半跪下来,向青年剑修昏迷中的脸伸出手。
开始的动作还眷恋而温柔,突然间又气急败坏起来,也就是没有实体,不然一定要从那清瘦的脸颊上揪起一点肉来,把这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的家伙掐得哇哇大叫。
“是不是傻的呀,怎么就能被欺负到这样的地步”
“唉,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资本家天道”
“三个频道的反派工具人让一个人当,好好好,大家都是主角天龙人,就我们大美人是生产队的驴对吧”
……
他好长时间才停下来,连崖上的夜风都似乎停了,月色如水波洒落。
李浮誉的魂魄在这月色里久久地注视着燕拂衣,许久许久。然后他终于没有忍住,用两根手指碰碰自己的嘴唇,然后带着一种很小心翼翼的神色,将指尖触上青年微张的淡色的唇。
他很快收回指头,带着瑟缩般的颤抖按上自己乱跳的心口。
你啊……
*
燕拂衣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的手指能触到粗糙的棉布,感觉到经过布幔削减的天光淡淡的暖意,周身大抵是昏暗而舒适的,鼻端能嗅到干净的皂角味。
燕拂衣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全身个骨头都好像要碎掉。
只是,痛感像是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他这些年受过太多伤,已经能很有经验地判断,以自己的身体状况,疼痛应该比此时强烈许多。
就连胸口时时刻刻蛰伏着的阴寒气息,似乎也不见了。
这种久违的轻松给了燕拂衣一种错觉,青年剑修反射性地一翻身,全身肌肉绷紧,就想摆出防御性的警戒姿势。
“砰”的一响。
系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看着连身子都撑不起,跌回床上燕拂衣幸灾乐祸。
【保住你的小命就要把以前积攒的积分都耗光啦,再加上痛觉屏蔽……有些人不会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吧?】
燕拂衣板着一张冷俊的脸,抿唇没有说话,耳尖一红,脸又一白。
【算你命大】系统哼哼唧唧,【那荒山里还有人住,两个上山的猎户又那么好心】
原来,是被凡人救了。
昨夜太混乱,燕拂衣都不知自己神智恍惚下,究竟是跑到哪一座山头,系统根据农户们的口音推测了一下,大约是往中原方向走的。
身体里灵力涓滴不剩——与熟悉的灵力耗尽的感觉不同,对于修炼如同呼吸一般的剑修来说,即使刚从昏迷中醒来,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感觉不到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灵力,感觉不到融入骨血的力量,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命剑。
恐怕经脉寸断,也不过如此。
只是真没想到,命怎么就这样大,在经过那一场强取豪夺的“传承”之后,竟还能活下来。
许是见燕拂衣沉默太久,那声音又小心起来。
“想什么呢?”
燕拂衣轻轻摇头。
什么都没在想。
在昆仑主峰的青莲雅轩里,他已经想得够多了。
一开始是想,萧风步步为营,究竟是抱着什么阴谋诡计。
后来又想,在庭霜心里,可还有自己这个兄长哪怕半点位置。
最后,他想,再多承浮誉师兄的情,他与昆仑,与掌门,与李清鹤之间,是不是总也该两清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绞缠的思绪,就像积年的寒冰,在一场烈焰中被烧成无形的水汽,又在高崖的夜风中散得干净。
现在,燕拂衣什么都不愿想了。
他眼前的一片黑暗渐渐被温暖的色泽浸染:是那么遥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山谷,那些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母亲放在他手中一把小小的剑,师兄叼着草叶,躺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燕拂衣自以为很平静地躺着,可系统分明看见,那双惯常清明锐利的眼睛里竟湿润起来,明明燕拂衣既不蹙眉,也不出声,可眼尾就在安安静静的空气里逐渐泛红,水珠在眼窝里盈了一会儿,终于盛不住,扑簌簌一连串地掉出来。
李浮誉没出声。
山里的农户小屋简朴而陈旧,午后的阳光透过灰扑扑的窗棂,变成一层色泽很柔和的深黄的纱,映照在旧木头打造的一桌一椅上,又透过洗薄的窗幔,映照在不言也不动的青年身上。
他那么安静,就好像也是这屋里一件没有生命的、陈旧的摆设。
可脸是白的,眼是红的,无声的悲恸竟比嘶吼嚎啕更在沉静的空气中震起涟漪,就像夜里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说不出梦过什么,却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以至于想要钻进熟悉温暖的怀抱大哭一场。
燕拂衣没有这样的怀抱可去,于是他便只能放任自己被这团悲伤裹着,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有流泪。
【我在呢,拂衣】李浮誉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他有多么恨自己此刻没有实体,甚至都没有两条手臂——就像这许多年中的每一次,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落入泥潭,命悬一线,又不可思议地重新爬出来,重新把月亮挂回天上。
能让他听到已经很好了。李浮誉一遍遍告诉自己:知足一点,能陪在他身边,能在昨晚那样的时刻帮他一次,已经很好了。
可他仍好难过,好贪婪,甚至都不仅想给出一个简单的拥抱。
喉咙中哽到极限的闷痛被打破了,燕拂衣在那声叹息中突然颤抖起来,好像在长年累月的侵蚀中终于倒掉的雪山,在千伐百战中终于断掉的剑。
他终于像任何一个情绪崩溃的正常人那样,在心脏好像被活生生剜掉的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也喘不过气。
燕拂衣微微佝偻起来,一手用力攥着自己破碎的袍子,另一手挡在潮湿的脸上,紧咬着牙关,用力压下喉咙里嘶哑破碎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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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