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人的手心,让对方侍奉穿鞋,这样的招数九昭用过很多次。
而且乐此不疲。
从上向下的姿势,最容易看清被强迫者眼睛里最真实的情绪。
这等放眼离恨天有点品阶的女婢侍官都不必伺候的工作,九昭让兰祁做过,让扶胥做过,让初来守卫她的朱映做过,也让昔日各式各样背后说坏话、当面挑衅的男男女女做过。
她观察着他们。
心机浅薄的控制不住咬牙切齿,有些城府的敛着睫毛极力忍耐。
像兰祁那等老练成为人精的,以及扶胥这等常年如同冰块的,则是没有多余表情。
但无论怎样,九昭还没有遇见过反应接近于祝晏的。
她使力碾着青年修长的指骨,口腔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十足的轻慢看低。
可祝晏偏生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绣花的白帕,手上很稳地托住她的单只脚掌,像是对待最普通的日常仙务那样,从织袜到缎鞋,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完成。
整个过程,祝晏面容平和,既不羞恼,也不谄媚。
他的动作就跟包裹九昭脚心的手帕一般,柔和、妥帖,又留有余地。
这一下,把存着八百十种手段的九昭突然弄不会了。
“你不生气吗?”
已经穿完一只脚,剩下另一只套上织袜,就差最后一步。在祝晏操纵仙术去探丢得有些远的缎鞋当口,九昭的右脚陷在他温热掌心不自在地蜷起,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逼问。
“侍奉殿下,皆是应当,臣为何要生气?”
祝晏的目光不闪不避,凝在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见时分。
九昭看不懂他,又觉这人来到自己面前,像极了任人搓扁揉圆的面团,没半点脾气:“世人苦苦为神成仙,有些为了站在力量的高处,有些为了心中的大道至理,你已然身处金仙位列,实力不俗——难不成拼尽全力向上爬,就是为了做这些服侍别人的活计?”
“臣其实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
远处的缎鞋如牵线风筝般回到祝晏指间,他将九昭的脚掌曲起,暂放在膝盖上,视线专注地整理着被踩皱的鹅黄鞋面,“出谋划策也好,捧茶侍奉也罢,臣只想做主君身边有用的人。
“更何况,职位无贵贱,殿下认为,身为世子的孟楚,就一定比离恨天的仙侍高贵吗?”
那当然不是。
在她心中,三清天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品清白的散仙,都比孟楚那坨烂泥能扶得上墙。
祝晏的一番言论通往内心未曾设想的领域,也更加符合不以身份,而以喜恶结交朋友的九昭的喜好——凝着眸光略作思考,想通之后,九昭白皙小脸上的神情微微发亮。
她捉弄青年的心思也顿时淡了许多。
九昭没吭声的间隙里,祝晏将她穿好鞋袜的右脚放了下去。他发挥手帕的最后一点作用,擦拭干净两只缎鞋上莫须有的尘埃,而后弯起一双狐狸眼:“未知殿下对于臣的侍奉满不满意。”
月光般的长发。
翡翠般的眼眸。
这般盛世美颜,如此做小伏低。
注视他半仰的面孔,九昭打了个响指,撤去阻挡在他身后的屏障,心中亦后知后觉涌起一缕本能念头:或许,兰祁、扶胥构建的王夫形象皆是错误的,如祝晏这般的柔情体贴才算不错……
呸呸呸。
自己与扶胥还未合离,先把事情想那么远做什么。
忠贞与道德变作缩小版的九昭,在脑海上蹿下跳唾弃着她。
九昭打了个激灵,从祝晏双眼化成的万顷柔波中挣脱,她有意夸奖,最终又碍于内心的浮想嘴硬道:“侍奉得确实不错,此番回去后倘若孟楚容不得你,可以来本殿的离恨天做名侍官。”
撂下这句话,九昭原地蹦跳两下将鞋袜踩实,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仿佛再多留一秒钟,有关理想型王夫的遐思又要重新复苏。
她离开后,祝晏没有立刻站起身。
他捡起被揉作一团丢在草地上的手帕,像是对待珍宝般将它重新展开,一一抚平褶皱。
接着,他将手帕放进袖口,迎着风轻轻呢喃道:“来离恨天做侍官吗……
“臣谢过神姬殿下的恩典。”
……
为了掩人耳目,九昭耗费仙力瞬移回离恨天。
令她意外的是,在常曦殿外等候她的不仅有朱映,还有一身常服的扶胥。
朱映率先走了上来,簇拥九昭朝内殿走去。
而明显有话要说的扶胥,见九昭没有同自己打招呼的意思,迟疑两秒,走在了她的另一侧。
有过合修时最窘迫不堪的经历,一时间扶胥也不知该如何直视九昭的眼睛,他的视线放空,望着几丈外的虚空之处,主动开口:“臣收到了帝座要您闭门思过三个月的旨意。”
九昭的脸皮要比他厚得多,更不提心境有过大起大伏,早将午后的合修记忆忘得七七八八。
“噢。”
她敷衍地吱了声,丝毫没有对话的兴致。
扶胥只好又道:“还有,殿下的寝殿后院,挂了个几十个鸟笼,皆是北神王送来的礼物。”
九昭顿步:“什么鸟笼?”
扶胥却抿起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应这个问题。
还是左手边的朱映代答道:“殿下不是在神王邸中说过要给扶胥上神制作一份礼物——崇黎王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染料,因此将神王邸周围的极乐鸟捉了来,尽数赠予殿下。”
提起极乐鸟,九昭赶紧把储物戒中祝晏送来的那一对放了出来。
活蹦乱跳的小鸟栖息在银霜鸟笼内,叽喳着,将嫩黄的小嘴伸出笼隙,蹭了蹭九昭的手指。
真是自找罪受。
原先只要放飞两只就好,现在却要照看一大堆。
九昭腹诽着,耳畔响起朱映略显困惑的声音:“奇怪……殿下这两只,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北神王送来的那些全都趴在鸟笼中,有气无力的,臣起先还当是离开神王邸不适应。”
联想到祝晏之前的做法,九昭很快察觉出问题所在。
极乐鸟全身上下都能做染料,想要使用无需顾及它们的死活,捣碎后放到容器里保存就好。
这些生命的存在,在北神王的眼里不过是上色的工具。
既然死去也能利用,他又怎会消耗力量,去给数量众多的鸟笼一一施加控制温度的术法。
“糟了!”
九昭无视欲言又止的扶胥,将手上鸟笼抛给朱映,提起裙子就往后院飞奔。
等她穿过冗长回旋的廊道,来到豢养鸟儿的花园,那些最为活泼好动的生灵已经奄奄一息。
九昭想也不想,释放仙术转化起五行为火,自带炽热高温的真血之力。
火本与水相冲,想要将自身的仙力压缩到极寒状态,又谈何容易。
时大时小的火焰悬浮掌心,被仙力催动着,一点一点由赤红化为霜色。
整个过程,受困于五行阻隔,九昭转化得艰难且缓慢。
等到接连将控温仙术同时施加在十来个鸟笼上,恢复笼内温度,让垂死的极乐鸟重获生机时,她不复往昔游刃有余之态,逛街额头落下力量损耗过度的涔涔冷汗。
救下一批,还剩下三十多只。
九昭呼出一口气,又要凝聚仙力,手却被一只大掌握住。
“木属性不似水火对立,要释放控温术更为容易,殿下将臣的封印揭开,臣来做就是。”
说话间,扶胥唤住学着九昭试图催化自身火系仙力的朱映,“烦请朱映仙官召集离恨天内水系的仙官侍婢,让他们催动仙力制成寒露,喂笼内过热的极乐鸟服下,情况应该会好转些。”
事情急迫,九昭也顾不得问罪扶胥的越俎代庖。
她一个眼色过去,朱映的身影会意消散在游廊之下。
她又反手扯住扶胥的衣襟,迫使他俯落颈项,揭掉他额头中央现形的黄符。
感受着力量涌动,扶胥双手缔诀,远比九昭的手法更加灵活磅礴的控温术显露霜花结印。
霜花缓慢旋转放大,而后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变作无数箭矢般的分影射向鸟笼。
九昭的眼珠随着术法运行的轨迹移动着,目不转睛看完这一行云流水的过程。
她勉力降低火系仙力的温度,几乎耗费了大半力量,才同时施加了十来道控温仙术。而重伤境界陨落的扶胥,轻描淡写就将剩下的几十个鸟笼尽数结印——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又观察片刻,确定救治及时,没有一只极乐鸟死去之后,朱映去喊的人也到了。
蕴着仙灵的寒露被女婢侍官们,一滴一滴细心喂进嗷嗷待哺的鸟喙中,清脆的鸣啼声重临。
将符纸重新送回完成任务的扶胥的额心,九昭倚在廊下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旁观这些人分工的分工,救助的救助,突然发觉自己变回了局外人。
难以形容的念头在脑海流转,她又意识到恶名远扬的九昭神姬,为了几十只鸟差点耗尽仙力,传出去着实有点可笑,便摸了摸鼻尖,打算趁众人未曾注意转身离去。
放轻脚步,挽着披帛,她无声行在游廊,一阵风似地刮过。
没走几步,神识很快感应到另一人同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起初坠在迤逦裙摆的末尾,接着像是为了试图证明存在,大步走在落后她半臂的位置。
不用回首,九昭也知晓是谁。
她不搭理扶胥,扶胥就沉默相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到了九昭的寝殿附近。
九昭终于不耐烦了,她猛地转身:“你一直跟着本殿干什么?嘴长在身上难道不啊——”
质问的话到结尾处,转变成短促惊叫。
内心反复酝酿着说辞难得出神,扶胥来不及收回脚步,胸膛骤然撞上了九昭小巧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