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四起,将柳重月的头发吹扬起来,衣摆猎猎作响。
风势里带着繁乱的灵流,如同刀割一般剐蹭在他的皮囊上,又像是触碰到了魂魄,让他感到魂魄犹如撕裂般地疼痛着。
这酒楼下方是一道幻境的入口,深不见底,辛云抱着他直往下落,却半晌没有落到地面。
柳重月只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已经快要碎去,下意识紧紧抓着辛云的衣襟。
辛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回收,将他箍在自己怀里。
眼前忽然绽出一道刺目的日光,随着不断下降而愈发扩大,逐渐化作一道灵门。
辛云带着柳重月闪身而去,跃过那道门,眼前无数景象便在眼前幻化重组,缓缓化作一座繁华昌盛的城池。
柳重月艰难地睁了睁眼,身体却无力地往下坠去,被辛云急急抱住。
辛云将他抱在怀里,露在外的双眸间带上些许焦急。
虽神态与当年死在程玉鸣怀中时毫无相似,但柳重月还是记起了那时的痛苦和不甘。
他到如今都不曾忘记匕首陷入自己心口处的寒凉和疼痛,也没有忘记程玉鸣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是妖。
又说自己不懂他的道。
许是那时死得太迷茫,可笑的痛苦到此时才姗姗来迟,却又如滔天洪水,瞬时便将他彻底淹没。
柳重月蓦地想笑,又无法牵动起唇角,只是怔怔地躺在辛云怀里走着神。
辛云是他吗?
应当是的。
是他……又能如何……
柳重月甚至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对待面前抱着自己的青年,他还很年轻,很青涩,那些掩藏不了的情愫他也有看见,却一直视若无睹。
辛云是程玉鸣,却又好像不是程玉鸣。
转世前后,算一个人吗?
他走着神,忽然听见辛云焦急喊他:“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柳重月的额头,那里原本便有一道裂隙,如今收到冲击,裂纹已然蔓延至颊边。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半晌没说话,思绪还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辛云心道不好。
方才落下时要穿过幻阵,幻阵牵引魂魄,会勾出附着在其上的魇阵。
柳重月多半又被魇阵影响了,长此以往,魇阵会将他的魂魄彻底吞吃,以占据他的躯体。
辛云咬咬牙,四下打量周遭,见路过百姓似乎无法看见他们,便将柳重月抱至荫蔽之处,给了他些许灵力稳住心神。
灵流触碰到对方魂魄的一瞬,他又一次感知到柳重月从前的记忆,似是隔着一层浅薄白雾,瞧不清也听不清,只能看见漫山遍野的飞雪与浮雾,和几道模糊的身影。
辛云怔了怔,正想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听见柳重月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如飞雪绒羽一般:“我已经死了。”
清瘦的背影出现在林间,乌黑的发尾绑着红绳,像是狐狸柔软的尾巴。
辛云见他要走远,忙高声唤他:“停下!快醒醒!”
他拔步而行,脚腕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事物裹缚,阻拦他前进。
辛云心下着急,忧心柳重月被困于魇阵中,正待使用灵力,忽地又听见几道陌生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似乎离这里很远。
“长明灯为何又灭了?”
“景星师弟,你先冷静些,先前不是已经点燃了两个时辰吗?兴许……兴许师兄魂魄还在呢。”
“滚开!你们都在骗我,我要让程玉鸣偿命!”
“师弟!师弟!快拦住他!”
声音就此远去,辛云若有所思,心道原是这些人在点长明灯唤那瓷偶内的魂魄。
想也是个急躁的毛头小子,那魂魄被困幻境中,怎能这般强行拉扯。
辛云收回思绪,向着已然远去的那道身影抛出灵流。
莹白的灵力如绸缎般倾泻而出,将柳重月道道捆束。
柳重月身形挣动着,半晌才垂下头,木然望着捆束自己的灵流。
前尘往事似乎已经快要忘却,柳重月脑袋一片空白,只知向前行走,如今才侧身向后望去。
天地白茫一片的飞雪自他脚下堆叠,像是要将他没顶。
他隐约瞧见辛云艰难向着自己走来,冲他伸出手,声音似被阻拦,听不真切。
“把手给我,我带你出去。“
眼前是仙人繁复宽大的衣袍,伸手时轻纱在风间飘扬,面容却日渐模糊。
“阿月……”
柳重月茫然地站在雪地里,喃喃张了口,无声碰了碰唇瓣。
“师尊……”
天地寂静如初,唯余飞雪悠悠,并未停歇。
***
“若来世得以为人,再去追寻大道仁心吧。”
“……师尊,”柳重月听见自己说,“来生,我还是我么?”
“今生想做完的事情,为何要等到来生实现,这般……还有意义么?”
空旷一片的梦境里只有他自己的回音,柳重月没等到明钰的回答,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自梦中醒来,迷茫地睁着眼,望着床幔出神。
辛云的气息便在身侧不远处,他知晓对方不曾走远,半晌后便转了转视线,在屋内找着对方的身影。
辛云正坐在桌边吐息。
那时他自城主府匆匆赶回客栈,受了金像一击,手臂上划破了伤痕,现下正汩汩流血。
幻境中疗效削弱,伤势还没有要好的迹象,柳重月到底还是狐狸,鼻子尖,闻到了那股血腥气。
他叹口气坐起身来,问:“伤到哪了?”
辛云不曾睁眼,只说:“不碍事。”
柳重月往榻边挪了挪屁股,忽然听见身体发出细微而艰涩的响动,这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颊上已经有了裂隙,连掌心和手背也已经有了破损。
辛云还是不曾睁眼,却像是知晓他在做什么,主动开口解释道:“幻境入口混着噬魂阵,防止猎物逃脱所用,瓷偶的皮囊无法固魂,很容易会在噬魂阵中被吞吃。”
但辛云赌了一回,险境即是生机,穿过幻境入口,便是安全的新幻境,这里没有妖魔的气息,他们也无法再与幻境中人交谈,只能看着事情按照已经发生过的既定轨迹运转。
柳重月还有些头疼,又问:“我先前……是否又被魇住了?”
“嗯,”辛云睁了眼望过来,被遮挡住的面庞看不清楚神色,“你都记得?”
“记得一点,”柳重月捂了捂脸,道,“似乎梦到了一些故人,后来便不记得了。”
辛云眸中染上些许失落,很快又将其掩藏起来,平静道:“嗯。”
他不记得自己入梦去将他拉出来的事情了。
也是,入魇之人神志尽失,怎么会记得这些。
辛云将念头抛去,转了话题,先问了柳重月的魂魄如何,柳重月说不上来,只觉得有些不太稳当。
辛云道:“有人在替你点长明灯,想替你复仇,不过似乎点不长久,因而会使你魂魄动荡。”
“长明灯?”柳重月懵了懵。
他死之前已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谁莫名其妙给他点长明灯唤魂啊?
转而他又注意到辛云先前说的话,问:“你先前入我梦了?”
辛云如实答道:“你被魇住,我无法唤醒你,便入了你的梦。”
“你可有看见是何人在替我点长明灯?”
辛云欲言又止,记起那时听到的“景星师弟”,一时间竟不想实话实说,难得说谎:“不曾看见。”
柳重月心里有别的事,没察觉到不对,只想着会是什么人。
柳家的亲属都已死绝,小叔失踪也已有五百年,除此之外都是想要他命之人。
莫非是阿梧姐?
柳重月又晃晃脑袋将这个想法丢去。
狐族灭门之时阿梧姐的元神便跟着一同消散了,妖丹被他藏在体内温养,只剩下一道残枝和些许意识,没有能力替他点长明灯的。
他想不明白,头疼欲裂,于是便不再想了,将关注又放回到幻境当中。
他道:“若照你先前所说,这个新的幻境恐怕并非金像立下。”
辛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先前我在城主府见到董凡雁与向安,董凡雁身上有妖魔的气息,妖魔附在她身上,里层外层两个幻境都受她掌控,唯独这个没有,恐怕是千年前有人故意留下,替外来者留的一处生路。”
“现下是什么时候?”
“先前去外面转了一圈,董凡雁从前是董家长女,董家世代修仙,只有这一个女儿没有任何可得道成仙的资质。”
董凡雁知晓自己无法循祖业入仙道,但她也志不在此,转而去考了功名,成了女官,来到太鼓城任职。
三年后太鼓城遭水患,董凡雁抗灾有功,又当上了城主。
“现在便是她当任城主的第三年,等过了夏至,便是第四年了。”
辛云掌心一翻,灵团自掌心凝聚,转眼便成了一道灵墙。
柳重月盯着灵墙看了一会儿,心知这又是阵法。
这世间擅阵之人不多,他认识的也不多,唯独只有辛云与程玉鸣。
说来也奇怪,程玉鸣分明是散修,也无人教导,为何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如今辛云也是如此,宗门擅剑术,他却更擅长阵道,莫非他从前还有什么师父?
前世今生都对阵法如此熟悉,难道他不是正常转世?
柳重月满脑子问题,却也无处询问,只能强忍着好奇,说:“你带我去一趟城主府。”
“我要见见董凡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