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入学测试的幻境一样,升级考试来的不知不觉。
景行某天睡醒时,便敏锐地发觉了周遭的气息不对劲。
灵气仍旧充裕,只是带了些震慑的压力。他还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黑漆漆一片,如果想将手伸出去,便会被不知名的力量弹回来。
整间房子唯一一个能出去的地方,便是正门。
会想起之前学长们给出的不靠谱建议,景行不疾不徐地束好了发,握住了门把手。
门的背后不是平常青翠的院落,而是一整块镜子。
景行的影子投射到镜子中,变成了一只和他身高相仿的仙鹤。
景行静止,仙鹤不动。景行动了,仙鹤便跟着他动。
景行摸了摸自己的嘴,碰到了一块坚硬中带着柔软的东西。在镜子中,仙鹤也抬起翅膀,十分矜持地碰了碰自己的长喙。
视野之中,景行镜面外的手臂也变成了羽毛光洁的翅羽。
景行:“……”
学长们和他说,年年升级考试的内容都不一样。但是一定要吓弟子们一跳。
他倒是没被吓到。
就是这仙鹤品相还不错,也不知道幻境结束以后,能不能拐回出云宗,给师兄当坐骑。
这样想着,景行伸手朝镜子里探去。
镜面没有实感,他的手顺利伸进去,一把捉住了仙鹤的喙,原本仙风道骨的仙鹤成了一只仿佛要被扔进汤里的大鸽子,不断扑棱着翅膀,看起来弱小又美味。
景行一把将仙鹤从镜子中捉出来,拿绳子打了个结,把它绑成了烤乳鸽的姿态。
仙鹤愤恨地叫着,却被景行身上的威势一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灵气浓郁,很不错。景行打定了主意要把仙鹤拐走,认真地警告它:“在这里好好待着,不然把你扔进锅里煮仙鹤肉。”
洁白的仙鹤能够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只能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然后委屈地叫了一声。
明明应该是它突然出现,小弟子以为自己变成鸟,吓得不知所措。怎么眼前一花,它就差点成了烤全鹤了呢……
仙鹤用翅膀悲愤地画圈圈。
景行则扔下仙鹤出了门。以苍微的德行,应该不会只放只仙鹤出来吓人,那也太平淡了。
这次门后没有了镜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幽长的走廊。走廊的另一头还有一个房间,而在两个房间之中,有一个岔路口。
不等景行思考应该先去房间,还是应该走岔路,对面的门便开了。
一只健壮的黑豹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像是醉了一样,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在他身后,一个少年紧随而出:“不是想吃我吗?就这么倒在地上算什么?”
少年唇角噙着笑意,却在看到景行时笑意僵了僵。
镜逍遥笑了一声:“我就说,分明我的住处能够屏蔽升级考试的幻境,怎么还会被牵扯进来……原来是因为你。”
景行只知道自己因为当初晚来,和旁的弟子住处隔得特别远。他看着镜逍遥,忽然明白了:“我和你住的近。”
所以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镜逍遥道了声正好,转身回了房间。再出来时,他手里拿了个包袱,朝着景行扬了扬:“你的床单。”
快一年过去了。
见面竟然是还床单。
多亏景行前世见多识广,被人借了东西数十年不还的经历也有过。他平静地朝镜逍遥伸出手,让他拿来。
镜逍遥却看着景行,若有所思:“我们打个赌吧。”
景行看了眼床单,又看了看镜逍遥:“你想赌什么?”
“没想好,想到了再说吧。”镜逍遥比一年前身材又拔高了些,添了些青年的棱角,含着笑意看人时,似有脉脉深情,“总觉得和你赌谁先出幻境,实在太屈才了。”
景行的手仍停在半空中,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包袱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到了景行手中。景行随手将床单放进了储物戒中,对镜逍遥道:“一起走。”
镜逍遥下意识觉得他的态度不太对。
景行见到他,不应该是喊打喊杀的吗?
不过想了想,一年都过去了,不管关心还是仇恨,景行对他的感情淡化了,应当很正常才对。
可就是有些微妙的不爽。
两人将黑豹扔在身后,并肩而行。
景行淡淡道:“闭了一年关?”
“怎么?”
“骗谁呢。”景行轻呼了一口气。
他因为放不下榨干镜逍遥的心,曾经几次找到镜逍遥的住处。有时会被禁制挡在外面,而有的时候,他感觉得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这么想知道我去哪了?”
景行摇了摇头:“怕你在外面受刺激入魔了。还好你没那么脆弱。”
过了一年,再提起这个话题,镜逍遥心中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之前也是……这么担心我入魔?”
景行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些复杂的情愫:“怕你入魔,我就很难见到你了。”
那样再找洛无伦,也就没那么方便。
镜逍遥听见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但他不是愚钝的人,他知道,景行的眼睛在透过他,看着更辽远的东西。
镜逍遥之前出苍微学苑,查清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父母都是修士,但却因为镜家一次失败的尝试,他的血脉中混入了魔族的气息。
因为血脉的原因,镜逍遥在家族中受尽排挤。但也正是这份血脉,时时提醒着他,他是天生矜贵的魔……被人排挤着长大,镜逍遥没变的自卑,反倒生出了一副傲骨。
即便对景行只是有点兴趣,他也不希望,自己在景行心中是类似替身的形象。
镜逍遥勾了勾唇,懒散道:“好啊,那我日后每天都来找你,天天和你见面,这样你该开心了?”
“天天……”有点烦啊。
景行劝自己,为了杀死洛无伦,这些都是必须经历的磨难。他于是清脆地应了一声:“好。”
他太光明磊落,反而让镜逍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镜逍遥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一下,一道灵识传入他的识海。
景行也有相同的感受。
灵识中蕴含了一句话:请和灵物一同,在一个时辰内通过天门,视作考核成功。
和灵物一同……幻境中方才出现的灵物……
两人对视了一眼。
接着同样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而后一同沉默地走了回去,默契地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原本黑豹被镜逍遥戏耍了半天,早已精疲力尽,趴在地上休息。见镜逍遥去而复返,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景行回到房间前,还听到黑豹宛如被欺负了般发出的哭腔。
他不能不说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直到他打开门,看到努力把自己缩成个团子的仙鹤。
明明是高傲的仙鹤,现在却像鸵鸟一样,发着抖将自己的头埋进翅膀里。
景行把绑住它的:“抬头。”
仙鹤抖得更厉害了。
景行:“再不抬头就炖了你。”
仙鹤最终瑟瑟发抖地,将景行背在背上,带出了房间。
黑豹见到了仙鹤,两眼汪汪地对视。
分明应该是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小弟子千呼万唤地让它们帮忙过关,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苦力了呢。
两个罪魁祸首毫无自觉。镜逍遥坐在黑豹身上,向景行挑起话头:“方才的灵识说,强大的灵物能够威慑别的弟子的灵物,导致他们考核失败。”
景行看了他一眼:“害人的事不做。”
他辛苦了将近一年,才把学苑区域的好感度刷到十八。要是坑害了几个,让他们留级,指不定会被怎么嫉恨。
原本升级考试就只是个形式,只要不放弃,夫子们最终都会让过的。除了镜逍遥这种给自己屋子下了禁制,拒不参加考核的异类。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长廊。
视野中是一片充满萤火虫的草地。
在草丛中,几道长长的阶梯拔地而起,在月光下闪着银辉,最终汇集到一起,一直伸向天空。
而考核中说的天门,便在阶梯的顶端。
在月光阶梯上,偶尔可见一些小点,是弟子们与他们在镜子中捉到的灵物。
还有一些弟子应当是被镜子吓到,并没有将灵物抓出来,自己现在还是奇怪的形态。只是没了灵物的辅助,速度要慢上许多。
有些弟子彼此遇到时,灵物还会打起来,弟子们完全不能控制。
看这情景,还真有可能有几个倒霉蛋通不过考核。
景行顿了顿,道:“反过来倒是可以。”
“反过来?”
“把他们都带出去,看谁带出去的多……你不是想赌吗,有赌约了。”
让人落选,或是帮人过关,对镜逍遥都没有什么影响。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景行:“早就听说你在学苑笼络人心……真那么关心他们?”
“你觉得是真的就是。赌吗?”
镜逍遥果断道:“赌。”
“赌注?”
镜逍遥笑了起来。
双眸闪着灵动的光,让景行微微愣怔了片刻。
那双多情的眼中全是笑意:“输的人叫赢的人一声爹。”
好幼稚。
不过想想让情敌叫自己爹……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个诱惑吗。
景行不能:“好。我去那边的阶梯,你从近处开始。”
镜逍遥挑眉:“那我不是占你便宜?”
“是我占你便宜。”
景行骑在仙鹤背上,轻轻搔了一把它的羽毛,仙鹤便展开鲜亮的翅膀,带着景行腾空而起。
仙鹤背上,男孩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狡黠:“是我占你的便宜。”
镜逍遥倒也不在意自己吃亏,笑了笑便上了黑豹的背,朝着离得最近的月光阶梯冲去。
景行慢悠悠地在天空中飞着,没有去管弟子们的打算。
他一直在观察镜逍遥。
刚出来时,他便察觉到了幻境之中存在一丝魔气。但镜逍遥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让景行不太能确定,这丝魔气与镜逍遥有没有关系。
在不确定真相之前,先把镜逍遥支开比较好。
景行转了一会儿,发觉这丝魔气太过浅淡,就算他在幻境中游荡,也很难找到它的踪迹。
既然不能在幻境中找到,那只能想些更直接的办法了。
景行在升级考核之前,曾经问过学长们,既然每次考核的内容都不一样,苍微学苑哪里来的那么多灵力,来支撑秘境的运转。
而当时顾凡给他的回答是,仅凭苍微的天然环境,确实无法支撑这么大手笔的幻境……但每次大型考核时,都会有人看守着幻境,一旦发现不对劲,便及时修正。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幻境,其实是夫子们费心维护的成果。
景行其实不是很懂,苍微的夫子,据他所知,擅长幻境的并不多。每次只让那几人看顾,看得过来吗?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个幻境有个中枢,可以监控整个幻境。并且在那里,有苍微学苑的人。只要找到那位夫子,想从幻境中找到魔气,便轻而易举了。
景行伸手搂着仙鹤的脖颈,在它耳边喃喃絮语:“我想找操纵幻境的人……你应该知道怎么走吧。”
他的手指丧失了温度,在仙鹤脖颈旁划过,像极了即将割喉而入的刀。仙鹤吓得要命,连飞都忘了,一人一鹤朝着草丛中摔去。
鼻翼间嗅到了青草的鲜味儿,景行搂紧了仙鹤的脖颈,准备迎接坠落到底的震荡。
他眼前却骤然飘过了一只萤火虫。
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有着一丝不属于幻境的气息。
他伸出手,在下坠过程中去触碰那只萤火虫。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景行跌坐在地。
眼前仍是一片萤火虫草丛,却不是刚才那一片。
一道洁白的身影,立在景行不远处。
耳边泛音阵阵,人形影影绰绰,景行记得这种感觉。
是那位天机殿的仙主。
维持幻境的,如果是天机殿的人,便很好说得通了。毕竟在天地灵气上,天道是给天机殿开了后门的。
不过这位仙主,自从上次分别后又强了,如今他的威势已经压得景行喘不过气来。
见到他到来,云微也愣怔了一瞬。
看到景行有些痛苦的面容,他取出一块面具,朝自己面上按去,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眸子。而后收敛了周身的威压。
景行正尝试着起身,云微收起威压后,他反而一个没稳住,再次跌坐在地。
……这天机殿仙主,从身形来看,真的只是个小孩。至少年纪不会超过他现在的身体。
在景行的印象中,这位仙主一直都是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以这样堪称脆弱的身体出现,实在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见他像是站不起来,云微踩着鲜嫩的草叶,一步步走来,最终蹲在景行身旁,拉起了景行的手。
原以为他要纡尊降贵拉自己起来,手背却传来了微微的痒意。
云微在他手上写字:“你受伤了?”
景行忽而想起,上次见面时,这位仙主也没有说过话。
他看着云微,没回答问题,反而问:“你不能说话?”
云微在他手上写:“暂时。”
手背上的痒意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听他说不是一直不能说话,景行莫名松了口气。
这个仙主的眼睛,让他觉得很熟悉,且有些安心。他前世应该在什么地方单独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了。
见景行还不动,云微便认定了他受伤,使了力气,要将人扛起来。
景行被他半拖半拽地带了起来,半个身子压在别人身上,却忽然有了点戏谑的心思:“要是我出去,把你今天做的事情说出去,天机殿就要名誉扫地了。”
听到他的话,云微身子猛地一怔。
他的手覆住了景行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像是警告,又像是小孩子固执的要求。
不准。
这位身份高贵得超过天下所有人的仙主,像张还没被沾染过的白纸,保留着孩子的稚气,跟他说,不准让天机殿丢脸。
云微背后传来一阵温热的哈气。
景行像是带着笑意叹了口气。
他最终以同样的认真回应:“好,不告诉别人。”
见云微背着他有些费力,景行才想起这位单纯的小仙主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其实我没受伤……你可以把我放下来。”
云微的身子又绷紧了一瞬。
这次的凝滞,比刚才要久一丝。小仙主内心像是经历了一些斗争。
他最终泄愤般,在景行手背上划下四个字:“我就要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