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桂凤楼便接到请柬,邀他去城主府一叙。
李绪果然对幽劫之事,颇为上心。
请柬上只写了他的名字,桂凤楼转头就找到甄莺来,叫上她一道去。允诺过别人的事,他很少会忘记。
他们比邀约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到达城主府,先去探望李少游。
皋狼城少公子的住处,宽敞明亮,陈设却算得上朴素。只在墙边悬挂了一排各种灵材锻打的长刀,寒光辉映,似乎都是李少游曾用过,已换下来的。
床帐里,李少游沉睡未醒,身体仍是狼形,尾巴搭在肚皮上。
领两人进来的李家仆从,好像也对他这副样子见怪不怪。
桂凤楼伸手抚在小白狼额头,再探了探他体内的气息。灵力已然平稳,这两日就能醒来了。
他将李少游的情形告知甄莺来,而后道:“师妹你要留便留在这里,我去见李绪。”
既然李少游无碍,他对守着一只昏睡的狼发呆,没有什么兴趣。
甄莺来乖巧地点点头:“师兄去吧,我在这里就好。”
桂凤楼被侍从引入了书房。
此间也不豪奢,两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卷轴。唯一惹眼的便是铺在地面的那块硕大的方毯,雪白的皮毛纤长柔软,连一丝杂色都无。
看不出是何种灵兽的,桂凤楼暗想,总不会是狼毛毯吧?
埋首在案牍间的李绪看他一眼,道:“请坐。”
桂凤楼在他对面坐下。
“桂道友,与你同行的那位凌虚道长,便是曾经身陷幽劫三十年的玄天宗执剑长老吧。是你救醒的他?”李绪连寒暄都没有,便问道。
“是我救醒的。”
“既是如此,本城有一些陷落幽劫的人,桂道友可否救治?在下定有回报。”
“不用回报,我都能治好。”
李绪一怔,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阁下为何能净化劫气,此中缘由,能否告知?”
桂凤楼摇头:“与我幼年奇遇有关,却是不便说明。李城主,你问了我这么多话,该轮到我来问了。在皋狼城禁地里,你究竟在研究什么?如何救治遭劫之人,还是……”
“那只是一部分。”李绪沉声道,“我还想找到抵挡幽劫的办法。”
幽劫愈演愈烈,各大宗门倒不是最急的。有修为在身,就能在幽劫降临之际及时逃脱。
身为皋狼城这一大城的城主,李绪却很急。
他治下百姓,大多数都是连神行符都无力催发的凡人。
“桂道友可有什么法子?”
“我能够为他人加持灵力,保他不被幽劫所侵,”桂凤楼道,“护下一城之人,我力有未逮。要办成此事,至少需要一座守城大阵。”
“不错,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对本城现有的防御大阵加以改造,令其能够抵挡幽劫。”
李绪将一支卷轴,推给桂凤楼。
“这里面是我目前的心得和设想,桂道友对幽劫见解非凡,望能给些指点。”
桂凤楼展开来看,这不起眼的小小卷轴里,内容却极其详尽,图案与文字纷纷涌入他的神识。看来李绪研究幽劫,也有很久了。
哎?
坐在床边,拿出一册术法典籍来看的甄莺来,余光瞥见小白狼动了动耳朵,嗅了嗅鼻子。
醒过来了。
“你一直在照看我?”白狼一睁开眼睛,黑亮眼珠便觑向了她。
“你兄长已将你带回城主府,我是来探望你的,”甄莺来乐了,“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上次我醒来的时候,你给我倒了杯水。你叫什么名字?”
“甄莺来,黄莺的莺,客来的来。”
“嗯,我记住了,我叫李少游!”小白狼转了转脑袋打量四周,似乎觉察到哪里有异,抬起了前爪看去——而后瞪大了眼睛。
它这副呆愣愣的样子,更惹得甄莺来发笑。
小白狼发完愣,便挪了挪,探爪把叠在床尾的被褥扯来。甄莺来也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只露出一个狼脑袋。
霎眼间,卧在床上的小白狼,变回少年模样。散落的黑发铺满了竹枕,脸上缺了些血色,但依旧英气俊朗。
甄莺来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开眼睛。
“你怎么好像很失望?”李少游问。
“没、没有。”
“真的没有?是不是嫌弃我丑?”
“不是!”甄莺来叹了口气,老实交代,“其实我一看你的狼身,就想起我小时候家中养的那只大白狗……我很喜欢它。”
“原来你喜欢的是一只狗。我很像狗吗?”李少游道。
“……像。”
李绪的书房里,两个人已聊了很久。
句句都不离“幽劫”二字,也逐渐聊出了几分对彼此的敬意。
他们对幽劫之祸,都曾深入钻研过,也迫切地想要彻底解决。
这人原本觉得我轻浮浪荡,现在倒是改观不少……桂凤楼看得分明,也不点破。
他微微含笑,眸子里似落了星光。于无意者看来是温柔可亲,在有心人眼中,就是若有情意的浅笑了。
李绪便是那个无意者。
不论美丑妍媸,他一概看不见。
两个时辰后,话已说尽,李绪亲自起身送客。
那支画有护城大阵的卷轴,桂凤楼也收起来带走,打算回客栈后问一问夏珏。轮到法阵,夏珏才是大师。
“桂道友,明日还要再劳烦你。”李绪道。
“无妨,明日再会。”
他们已约定,第二天李绪登门,接桂凤楼去皋狼城的禁地,治好里面关押的那些人。
李绪一直送到了门外才回府。
桂凤楼在门口等候,少顷,收到传讯的甄莺来匆匆赶至。
“师妹何事开心?”见她在笑,桂凤楼问。
“没什么,”甄莺来道,“李少游刚刚醒了,师兄要去探视吗?”
“不必,时辰也不早了,”桂凤楼转身,“以后再说吧。”
夏珏不在?
回到客栈,桂凤楼推开门,发现屋内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他本来想找夏珏聊一聊护城大阵的事情。
片刻后,桂凤楼敲响了凌虚的房门。
门扉很快打开,好在凌虚尚在,桂凤楼便邀他一道练剑。
“好。”他的邀约,凌虚从未回绝过。
客栈里施展不开,他们一齐往城外飞去,在空旷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唧唧虫鸣,在静谧的夜色里连绵响起。
桂凤楼忽然转头,朝对方笑道:“凌兄,你的气息仍有些紊乱,可还无恙?”
凌虚才挣脱了幻障,恐怕体内存着幻梦香的余毒。注视着他的眸子里,也好像笼着一层薄雾。
迷离如梦的雾。
“无碍。”凌虚缓缓抽出身后长剑,“桂道友,请。”
“凌兄,请。”
两人不是第一次切磋,也早就相熟了。每一回比剑前,态度仍然恭敬。
因为他们都将彼此,视为最值得尊重的对手。
千万人里,也很难遇上一个的对手!
在握住剑的刹那,凌虚的眼神也陡然变得清明,凌厉剑气环绕他周身。
两道剑光交织着映上九霄。
比试完,桂凤楼道:“凌兄的剑术,看来又有精进。”这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许。
“你也一样。”凌虚道。
在悠悠夜风中,他们并肩往城里走去。
桂凤楼随意聊着什么。他说得多,凌虚话少,就听他说。
他时不时看向桂凤楼。
余毒消散,他眼前的幻象也已经淡去了。但他每次看到桂凤楼时,心中的悸动,却不减反增。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此前从未领略过。
在握住剑,将桂凤楼看做重要对手的时候,这种感觉曾短暂地消失。
现在又回来了。
桂凤楼在笑着说话,他说的什么,凌虚渐渐地听不分明了。
他应和着,眉目柔和,嘴角微微弯起。
笑了。
进了客栈,和凌虚互相道别,桂凤楼回屋休息。
夏珏依然不见踪影。
“原来如此,那你便试上半个月吧。”
他昨天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要这半个月里都避开自己,好让他眼不见为净?
桂凤楼皱了皱眉头。夏珏若铁了心想躲起来,恐怕自己是找不到的。
那就只能等着他回来了。
他解下衣物,在床榻躺了下来。身边空荡荡的,近来和那人夜夜温存的他,竟有些不习惯。
禁欲清修这回事,也离他很遥远了。
枕畔好似还残留着夏珏的气息。
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桂凤楼才入睡。
落进梦境里,在那片嫩绿草坡,他也没有见到柳怀梦。
穿过草地,在花开绚烂的树荫里,他坐了下来。飘落的飞花,一瓣瓣覆在他衣上,让他雪白的衣袍沾染了香气。
他最终也没有等到人。倒在草地上合起双眸,于梦中之梦,他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