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休假的日子过得总是那么轻松而愉快,所以时间也随之变得很快。季昭常常觉得她的时间似乎过得尤为快些,快到有时她甚至想恳求上苍,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再多给她一点时间。
“三!二!一!新年快乐!”
外面烟花和爆竹的声音随着倒计时结束而变得更加响亮,城市的上方似乎也被无数五颜六色的烟花雨铺满了整个夜空。
福利院的孩子们都还没睡,尖叫着在院子里奔跑打闹,欢笑声隐于鞭炮声之中,奏出一副独属于春节的热闹气氛。
季昭走到窗户边,望着天上不停绽放的烟花,微微地出着神。
肩上一沉,淡淡的烟草味惊醒了季昭。她转过头,发现是顾溪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给她披上了一件羽绒服。
见她看他,他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轻咳了一下:“窗边冷,这个时候感冒了可不好受。”
自从那日去医院看望过院长以后,他便每日都会抽时间去探望,偶尔会坐在那里几个人讲讲小时候的故事,像是在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时光。或许也正是因为在这里发生的这些点点滴滴,他在外几年竖起的刺似乎也在这段时间里渐渐被拔干净了。
偶尔季昭也会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高中以前的时光。那时的他还没有叛逆,笑意温暖柔软,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好的少年。
只是到底回不去了,哪怕他戴上眼镜,装出一副温和的假象,也依旧抹不去眼底不变的桀骜与冰寒。
他们都变了。
季昭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又静静地望向了窗外。
顾溪舟没有看烟花,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天上那些绚烂的烟火在她眼睛里绽放,手指动了动,又想点烟了。
“下雪了。”她突然道。
外面逐渐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这在属于南方的临安是很难见到的。院里的孩子们更加兴奋了,围成一圈抬头看着天空又唱又跳。
季昭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融化在掌心的雪水,轻轻地笑:“上一次临安下雪,还是在五年前吧。”
这句话让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他原本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往。
——他是如此痛恨着雪。
看着她的笑,他抿了抿唇,默默摘下眼镜,有意无意地转了个话题。
“院长她……会好吗?”
“会的。”她放下手,又抬头去看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一定会的。”
“这病从去年就开始了吗?”
“对,一开始还能下床走几步路,后来连床也下不了了。”
“你每年都会回来?一个人?”
“……嗯。”
他看着她抬头看烟花的样子,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烟火落在她的眼中,看着她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脸,有一股莫名的怒气直上了心头。
顾溪舟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压抑不住。
“你在想他吗?”
他手指颤了颤,然后把手插进口袋,转过头不再看她。
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有些时候有些事不用提,大家也心知肚明。
“没有。”她这样说。
“骗子。”
他终于忍不住,把烟从口袋里拿出来,烦躁地夹在了指间,把玩着打火机却又不肯点燃。
季昭转头看着身旁的青年,看着他眉宇间淡淡的烦躁,想了想,把打火机从他手中抽走,为他点着了那根烟。
顾溪舟微怔,看着那烟头袅袅升起的青雾,不知是何滋味地说了句:“我戒烟了。”
“是吗?”季昭把那根烟也抽走,低下眉眼,准备把那根烟放进嘴里,“那我试试,别浪费了。”
顾溪舟手疾眼快地把那根烟夺了回来,扔在地上用脚蹍灭,气得脱口而出:“你疯了?你……”
“顾溪舟,你不需要为了我,做出任何改变……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手指微动,她又想起那满地的血和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少年,眉眼愈发淡淡,如同窗外逐渐积累在地面上,再也不化的雪:“倘若是你自己想戒烟,我不拦你。但无论是谁,都不要因为我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不需要。”
——“顾溪舟,我不需要你了,今后你只需要为了你自己活着。”
记忆中的少女,也是用着这样冷淡的表情,冷淡的声音,说出了伤人至深的话。
他看着她,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笑了一下,转过头去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声音里带了丝讽意。
“你想多了,我就是想戒了而已。”
季昭没有在乎他话中的情绪,微微点头,也笑:“戒了对身体好。”
他望着窗外逐渐越下越大的雪,脑海里一时纷纷杂杂,各种回忆接踵而至,想到最后竟也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季昭,他再熟悉不过的阿昭。
他们之间,本就隔着山海。后来的那次冷战,真的持续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他们之间又竖起了另一重山。
对他而言,从来都是人心易懂,山海难平。
两人双双沉默了下去,其实顾溪舟也不见得就比季昭活泼,但跟季昭在一块时,他说的话总是比季昭多一些的。如今顾溪舟不开口,季昭性子也沉闷,她默了默后,到底没有再试图说些什么别的话题,转身便准备离开这处透着无限寒意的窗边。
“你知道他现在叫什么吗?”
临走时,站在原地的顾溪舟沙哑着嗓子问出了这么一句话,里面似乎含着许多意味,可季昭不想去探清。
——“阿昭是日出的光,那我就是日落的暮阳。我把我的所有都留给你,让你能在第二天的天空中做最炙热的太阳。”
记忆中的小小少年,看着她时,仿佛拥有着这世上最为明亮的眼睛。
季昭脚步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便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不想知道。”
她也只是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
顾溪舟做过一个梦。
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天,临安也是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许是太多年没有梦到小时候了,他初初站在那空无一人的深夜长街时,还有些发愣。
‘做梦了吗?’他这样心想。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漆黑的夜飘着洁白的鹅毛大雪,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也感受到了刺骨的无边寒冷。
“嘎——”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响彻了整条寂静的街道,他恍若未闻,仍是呆呆地抬头望着雪。
“轰!!!!!”熟悉的车辆撞到栏杆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他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转而去看那辆几乎面目全非、翻倒在地上冒着烟的红色轿车。
随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结束以后,整条街似乎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些玻璃碎片、零件掉到地上的声音,也有一些不知哪里发生的小爆炸的声音。
顾溪舟走了过去,眼神漠然。
车里的呻·吟停止后又安静了一会儿,率先醒来的却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男孩,他几乎没怎么受伤,除了脸上、手上被玻璃划出来的几道细小的伤口以外,最重的伤或许也就是汩汩冒着血的额角。
“妈……妈……”
男孩的声音很小,小到如同幼猫在喵喵喵地叫。他努力睁着一双被血糊住的眼睛,虚弱地伸着小手去够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千里之远的母亲。
“爸……妈……”
顾溪舟走到男孩的跟前,看着他那些没有用却坚持的小动作,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笑,蹲下。
“有什么用呢?”他像在问男孩,也像不知在问什么别的人,“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叫得醒谁?又救得了谁?”
谁也救不了。
那时候的他太小了,连忍着额头的痛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哭都没有力气哭出来。
他只是无用地伸着颤抖的小手,去够那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已经逐渐冰冷的尸体。
现实并不会像韩剧里那般,他的父母在遭遇这场车祸以后便大量失血迅速死在了寒冷的冬夜里,连留给他几句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顾溪舟已经不会像少年时那般,看到这副景象便会痛苦地试图去搬那辆濒临爆炸的车,直到无力回天地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如今的他,甚至已经可以饶有兴致地去观察当年的他有多么的弱小、可怜……或者说无能为力。
——“人们会感到怒憎悲怨,只是因为无能为力罢了。”
他就那么冷眼旁观地看着,等到男孩逐渐冷到快要重新昏迷,小手也支撑不住落下时——
“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在顾溪舟的背后响起。
‘来了。’
他心想。
他站起身,转过了头。
一名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裳出现在了这本不该属于她出现的片场里。
顾溪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明白,小时候的季昭为什么会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出现在深夜飘着雪的临江大桥街?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一点,却又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小女孩怔了怔,便迅速“啪嗒啪嗒”地跑到还冒着烟的车辆旁边,毫不犹豫地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去看车里面的人。
在迅速检查完那两个成人以后,她又拍了拍男孩冰冷苍白的脸蛋:“哥哥,哥哥醒醒!”
男孩虚弱地睁开被血糊住睫毛的眼睛。
顾溪舟远远地站在车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其实那一幕的所有细节他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恍若历历在目。明明经过了长达十九年的时光,却又一分一毫都无法忘记。
小女孩的脸雪白雪白,比外面的雪还要白上几分,杏眸黑瞳、唇红齿白,像极了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里也仿佛带了光。
那个时候,他满脸是血地躺在漆黑昏暗的残车里,她趴在有灯光照耀的车窗外,片片雪花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身后落下,冰天雪地中只有她是唯一的一抹颜色,一切都那么美,又那么不真实。
他在后来漫长的这些年里,借着文字一点一点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的心扒得鲜血淋漓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事真的就是第一眼。
“哥哥,你别睡,我救你出去。”
她神色认真,向他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看起来格外正经,只是这副神情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又格外的令大人们忍俊不禁。
可那时的他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相信了她的话,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这一抓,仿佛已经昭示了此后所有的一切。
等小女孩把男孩从摇摇欲坠的车里扒出来以后,男孩似乎已经又疼晕了过去。她看了看车里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抿了抿唇,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顾溪舟看着小女孩脸上的悲伤和歉意,感觉僵冷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暖意。
“你不该道歉的。”他扯了抹笑,替还在昏厥中的男孩回了本应早说出口的一句话。
后来,小女孩用她那稚嫩而幼小的身体,一步一步,半背着他走过了这条空寂到令人害怕的长街。
雪下得很大,他们都很冷,但男孩却在微微的暖意中醒过来了一会儿。
小女孩单薄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瘦小的背脊带给了他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温暖。
“谢谢……救了我……”
他闭着眼睛,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以后,声音便又逐渐变小。
但她听到了,感受着肩膀上一处逐渐洇开、温热的湿润,喘着气顿了一下。
“不客气,你也……救了我。”
顾溪舟站住脚,目送着那两个小小的背影逐渐远去,提不起一丝追上去的动力。
他能在梦里改变结局,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少时怨她、恨她不救自己父母而吐出来的刀枪剑戟,就能全都收回来吗?
更何况……他们还是自杀。倘若不是栏杆足够坚固,他们早就带着那辆车和他一同坠入临安冬天的临江里。
——“哥哥!”
——“小舟哥哥……”
——“顾溪舟。”
他站在雪地里想了想,又笑了,笑自己。
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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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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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场戏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