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生不动声色将手背至身后,指尖冒出点点鲜血,血丝随两指的划动引飘而起聚成字符,邪气与血液相斥,快速在体内流窜,灼烧通身经脉。
“别动。”
他因小范围画符转动的手腕被林也知蓦然制住。
就要凝聚至丹田的邪气被缓缓淌进的灵气冲散,谢朝生呼出口气,难堪的猪肝色逐渐转换回平日的惨白,本就累赘的身子如同挂上巨石。
乐器还未出声,无边幻境骤然崩塌,四周如掉入染缸,翻涌色彩。
谢朝生足底踏空,坠破云霄,若是没有林也知扯着估计还要在茫茫云雾中翻滚上几圈。
下一瞬,张张灵符似游龙般朝天旋去,牢牢相贴、筑起长剑,剑身划破天际刺向谢朝生足下,而后稳稳刹住。
谢朝生上身向后轻仰几下、稳住身子一屁股坐在剑上,指骨迟迟传来撕裂痛感,他有一刻怀疑此人八成是想在幻境中要他性命。
待身侧之人轻落在剑柄旁,耳边才灌入呼啸风声外的声音——
“你要拿他的身子修魔?”声调不如以往平稳,终于掀起波澜。
谢朝生刚从浑身紧绷的状态回过神,迟钝半晌反应过来,林也知口中的‘他’应当是慕思越。
他垂首,将两指复位,骨骼碰撞清脆,他蜷起手指又抻直,确认无碍后回道:“自然不是,不过是想将魇魔逼出来。”
“这身子脆弱,受不得这些,哪怕在玄梦宗也只可做疗。”
修真界最作践修士的便是叫人不修炼光是作疗,而乐疗与符法相冲,谢朝生身体康健也因此走火入魔承受体肤灼痛,换作慕思越这副身子怕是挺不了几日便要叫他魂飞魄散。
谢朝生只觉遍体生寒,体内某处温热寸寸冷却,他皮笑肉不笑地仰视林也知,喉间发紧:“怎么,起始便要将我留在玄梦宗,赶尽杀绝。”
林也知垂帘与他对视,迟迟才张口吐出两字:“没有。”
他重新垂首,目光盯着云雾下隐隐约约露出的绿点。
一句干涩的‘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想将他赶尽杀绝?那为何这次要带玄梦宗校生前去参与围剿,又为何要在看穿他后出言留他在玄梦宗?
他好像并不了解林也知,又或许应对了一句话。
人都是要变的。他自以为是的了解只存在于十几年前,他被称为燕京修真奇才、还未遭邪气侵入的时候。
妖魔体内多为邪性,后期邪性被世人归为妖性。
谢朝生坠入邪道时,先是一堆胡子长的绕脖一圈方可自缢的仙家老人当着辞长卿的面叹惋:“你云岐宗那谢小子,通身的灵气拼不过邪气,分明是修道奇才,可惜啊可惜……先将人送来罢,我们定会想法子救他。”辞长卿信以为真,将人送上后,他们话锋一转,抽谢朝生邪、灵双髓的话还未道尽,便被谢朝生用小伎俩绞了胡子,罪魁祸首骂娘后使传送符与在外接应的云岐宗弟子返回宗门;
再是一群人到中年无事可做的仙家长辈,听闻谢朝生对仙家老人做出如此逾矩之事后进行‘加工’,添油加醋一番下来,谢朝生成了修真界畜生;
最后遭一圈术法敌不过修真界畜生的同辈编排,传言谢朝生因仙家老人一句‘抽髓’将仙家老人之一——晋潇宗第二任宗主杀害,传得绘声绘色,要多残忍有多残忍,要多细节有多细节,具体到他手起刀落后刀口舔血这等动作神情,正巧那位倒霉催、在外人口中已然仙逝的老人家正闭关潜心研究自己的胡子,让谣言多飘好一阵时日,哪怕后来老人家将胡子变长出关、谣言不攻自破,‘疯狗’的骂名也未能从谢朝生脑袋上挪位。
按修真界那群人的评价,谢朝生与妖魔可称同党,下场更为惨烈。
谢朝生的这位‘同类’——魇魔,定是对仙家子弟的秉性了如指掌,才会如此‘亲力亲为’、以己入局,费尽心思耗费邪力化作幻境人形想要他们的命。
他在妖魔、修真两界的处境可谓是身前豺狼身后虎豹,重生后身边多了凡界来的移动土坑——南府慕家,一个不注意就会摔进坑里被豺狼虎豹啃食。
眼下,他落在豺狼的陷阱里,虎豹在他身边否认对他的用心不良,而移动土坑在陷阱外等待他。
可怕。他不指望出去能跟林也知哭丧求饶,难不成要把林也知坑死在幻境里?
不妥,外人眼中的病秧子都能出去,偏偏林也知这个修真界的高手死了,简直就是将‘不简单’三字刻脑门上,到时候便是羊入虎口,若是肉|身重塑他早就踩那群老顽固尸体上屠戮修真界,谁叫他倒霉到病秧子体内,想叫他死气他即可,气急攻心便会爆体身亡的主。
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三人一并出去并非毫无活路,据他所知,修真界千百年来都未曾制造出的识魄器叫他误打误撞制出,还未来得及将几处漏灵补好便被献宝似的供了上去,先不说那些老顽固是否还会使用他这种修真界孽畜做出来的脏东西,哪怕恬不知耻拿‘人器分离’做幌子接着用,他也有法子靠漏灵躲过追查,再以想家为由暂时远离林也知。
他想,慕家这般爱子心切,定不忍心叫宝贝儿子在外哭爹喊娘,只要能活着出幻境,一切好说。
灵剑缓慢平至绿竹顶端时猛得横滑,七歪八扭略过大片绿竹,在林间发出簌簌响声。
石瓦房孤零零立在小泥坡下,菜圃里的绿芽努力朝暖阳处昂着脑袋。
谢朝生摸着下巴,心下了然。
想必这个幻境就是小跛子阿七在屋子里同他说过的偷驱鬼令的时段。他将想法全盘托出,身边人垂眸,不时点点下巴表示自己在听。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
谢朝生这才记起林也知午时正在玄梦宗,各宗门上方皆有无形屏障隔开宗门与外界,界内唯有昼夜之分,不知外界天象再正常不过。
“今日午时起外界便有雨,”灵剑在石瓦房边上停下,瞬时化作灵尘在空中散开,谢朝生顺势蹲下身子,姿势极其不雅,手指向菜圃,“那个菜芽在我到这时已经被淹烂了,看样子在雨水里浸泡至少有一日。钱塘南府有驱鬼令的不过三家,分别是慕家、唐家、凌家,前提于阿七的腿是在偷驱鬼令是遭人打断的,倘若被偷的驱鬼令是慕家的,怕是你早就知道了,且慕家一向厌烦暴力用事,所以可看出阿七偷的驱鬼令非属慕家,凌家作为医药世家一生都在想法子救扶穷苦百姓,定了五十载游历期限,眼下应还未回钱塘,那就只剩下……”
“唐家?”林也知站在菜圃边上盯着绿芽瞧,绿芽所争的光线被挡了大半,回眸看他才发现他还蹲在原地,“你这是在?”
“腿麻。”谢朝生勉强支起身子,右腿半软着步至门前。
未被雨水潮湿腐化的木门轻盈好推许多,往屋内扇时扬起尘灰,光线射入屋内将四散曲摇的尘灰收于光亮下。
谢朝生眯眼伸手将尘灰挥落才看清屋内情形。
瘸腿的木桌,半柱蜡烛,面色难堪躺在竹床上昏死的小女孩,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幻境主体——阿七。
魇魔特意将阿七的凡人气味留在石瓦房中误导灵剑将他们带到石瓦房,又偷偷将阿七转向关键时段点,若是要了阿七的命,承载他们与幻境的主体崩塌,阿七魂魄覆灭,肉|体尚存,惨的是他和林也知,肉|体魂魄一齐消失在崩塌幻境中,典型的死无葬身之地。
玄梦宗真该将他们的灵剑决精进一下。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扭头打断林也知的灵剑决:“这么麻烦的事你还要做第二次?”再好的乐法也要让他耳朵听出茧子,谁又能保证魇魔不会继续下套?说话间,他幻出铜镜,铜镜略过‘唐’字沉香木牌匾,灵敏捕捉到阿七所在的位置——
唐家庭院石墙外,阿七正站在堆积着的鼓囊的麻袋上,探头似是在观察庭院的状况。
“走。”铜镜再次因谢朝生的踏入荡漾开来,他再次抓住林也知的手腕生拉硬拽。
一个踉跄,摔得狗吃屎的角色却换了一个。
“谁啊,敢压俺!”熟悉的乡间调调。
谢朝生能感受到屁股底下面有东西想扑腾,连忙站起身子去拉阿七:“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在这了呢小兄弟?”
手被一把挥开。
“你当俺瞎啊,”阿七爬起身,袖子随意擦了擦沾上灰的脸,“你谁啊?在这儿干什么?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他还未将话说完,一张符纸快准狠戳在他的额上,飘动几下火星便从符纸尾部燃起,灰烬在风中飘扬,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后仰,猛得扎在麻袋上。
发出一大声闷响。
谢朝生听声,后脑勺跟着生疼。
他倒吸了口凉气,余光下意识瞟向身边人,惊奇地在那张几乎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品出一种牙疼的神情。
身边人似乎察觉出看戏的目光,落在麻袋上人的视线收回:“此符我只在古籍上见过。”
“那是因为魇魔起始作祟时我们岁数尚小,后来收复魇魔时你我二人尚不相识,其余状况下用不着这道符。”聊到符法,谢朝生像是回到还未入魔前,语气不自觉温和平稳下来,唇角上扬几分。
云岐宗专修符法,自然要校生将古籍符法精学透彻,区区回魂符自是不在话下。
回魂符,顾名思义便是将受符之人在实界中的魂魄唤回体内,只需片刻即可。
他方才幻出回魂符,一是认为阿七话密,还有把他们当同行争地盘的意思,解释起来浪费时间;二是在魇魔察觉前将阿七唤回方便进行下一步计划。
谢朝生双手环抱在胸前,双眼直直盯着还瘫在麻袋上的阿七,眉间轻蹙。
怎么还没起来,该不会是撞晕了。
还未细想,阿七蜡黄肤色下眼珠轻转,悠悠转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