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老者皱眉看着他,将书放下,不满道:“有疑问吗?”
虽说老者的气势着实骇人,但他并不畏惧:“先生,黄芩根的药用功效远远大于叶,为何要用黄芩叶?”
陆苍一愣,面色阴沉下来,他原本就不苟言笑,眼下瞧着更吓人了,他抬起那双眼,巨大的眼袋垂下:“我怎么教,你就怎么记。”
“是……”沐泠风只好点了点头。
那一整堂课他其实都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自己该怎样接近此人,然而出他意料的是,不用他主动接近,下了那堂课的时候,陆苍就主动叫他过去了。
没有了方才那副严厉的样子,一时间沐泠风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是不是错乱了。
老者给指了个座位,又递给他一杯茶:“黄芩连翘汤自古以来用的就是用黄芩叶,你是从哪里听说黄芩根的药用功效远远大于叶的?”
听到此言,沐泠风先是觉得稍微有些古怪,向陆苍行了一礼才坐在他手边的位置上:“先前流落魔界,得一医者点拨。”
“魔界啊……”他看向远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怪不得。”
沐泠风心下疑惑,却见此人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朝他摆了摆手。
“没事了,你出去吧,以后如果有疑问的话,还可以提出来。”
他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不知是不是沐泠风的错觉,他的背仿佛佝偻了几分。
然而沐泠风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出言试探:“实不相瞒,在下流落魔界时,曾被魔界的大毒医玉衡整治过。”
听到这个名字后,沐泠风注意到他下意识攥紧了手边的扶手。
往常而言,人界或是仙界的人若是听到魔界的名号,首先都会露出厌恶或排斥的神情,但是他方才仔细观察了,此人没有。
“他拜托了我一件事,让我把这个交给千仙楼的陆苍副楼主。”
他拿出玉衡先前递给他的那本医书,递给了陆苍。
在见到他手里医书的那一刻,陆苍瞳孔剧颤。
他连忙起身将那书按回他的手中,说道:“这边请。”
陆苍将他带到了六楼的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复古典雅,木质的家具,素白的装饰,展示台上放着精美的瓷器。
陆苍将他带到一矮桌旁,面前摆着一套茶具,正轻烟袅袅。
陆苍身体稍稍前倾:“敢问公子与玉衡是何关系?”
沐泠风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玉衡当他是天玑的话,那他们说不定还算得上是同僚,可是他本人的话……
“算是友人吧。”
“那他……近来可好?”
沐泠风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实不相瞒……玉衡已经仙逝了。”
陆苍闻言瞳孔又是一颤,他闭上眼,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是前段时间的仙魔大战。”
沐泠风点了点头,想起玉衡那时的场景,那段许久未被触碰过的回忆再度压上他的心头,他合上了眼,久违的愧疚感让他语调艰难:“是因为我。”
其实他原本可以不说的,但他还是说了。他不知道此人与玉衡是什么关系,但从毕生绝学的托付中不难看出两人感情深厚。
他闭上眼等待着审判,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弥补雾九冽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至少让他做些什么。
他要赎罪。
“既然他能为你付出生命,那想必你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沐泠风惊诧地抬起头,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眼中露出一丝茫然:“您不怪我吗?”
陆苍摇了摇头:“这是他的选择,我了解他,他看着不苟言笑,对谁都冷冰冰,实际上比谁都愿意守护人世间的美好,大约是在那一瞬间,他认为让你活下去更有意义,他就那么做了。”
一时间,他整个人愣住了。
这句话回荡在他耳边,让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明白了。”他低下头轻笑了一,心中千千结解开了几分。
“玉衡的医书对于人界的价值是巨大的,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提。”
陆苍此言极其认真,沐泠风可以明确他不是在客套,但他还是犹豫了片刻:“实不相瞒,在下现在是仙界的罪人,若能有容身之处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在下也不强求。”
他并不想挟恩图报,更何况自己也没做什么,但这确实是他需要的,他便一提,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接受。
他其实没抱希望,毕竟藏匿罪仙的罪名或许魔界不畏,但对于千仙楼来说,恐怕是有所顾虑的。
“公子若是不嫌弃,尽管在千仙楼住着,有什么事需要就和我说。”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苍居然同意了。
“多谢陆老。”沐泠风感激朝他一行礼,如此一来,他的安危便暂时不用考虑了,最起码在千仙楼之中还是极为安全的。
“只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沐泠风犹豫着说:“可能是……勾结魔人?或者是藐视天道?”
“哈哈哈哈哈,”陆苍大笑起来,“公子当真真性情。”
他又道:“我观公子眼下并无法力,不知公子可是经历了什么变故?”
沐泠风叹了口气道:“受刑所致,眼下不过一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罢了。”
陆苍听他所言点了点头:“千仙楼正是可得道升仙的地方,不知公子可想重新修炼?”
沐泠风闻言开始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是啊,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着手去改变,只要自己不给自己设限,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眼下他没有法力,靠着的那张符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多谢楼主,我定会在千仙楼潜心学习,有朝一日得道升仙。”
陆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果修仙的话,定会比旁人快上许多。”
与陆苍拜别后,沐泠风谢绝了陆苍给他提供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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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那可是几千年啊!”
一日午后,大约是刚吃完饭吧,肚子里饱饱的,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看着逆着光坐在桌前的那个人。
“不能说坚持吧。”光影中的那个人微微朝他转过头,虽说他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他整个人的柔和。
“爱着上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每天都会时不时的想起你,吃饭想,睡觉想,修行的时候也想。”
他感觉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明明连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感受不到,却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跳动。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他知道,他也在看着他。
那日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意识清醒之后怅然若失。
他的眼泪顺着眼尾无声地流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尝试让自己回到那个梦境,都回不去了。
他忽然想起之前与尚诚的一次对话。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是吗?”沐泠风愣了一下,他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明明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是那样的平和。
为了不让自己在陷入悲伤,他决定出去走走,他拿着手中的往生镜,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应起时给他的法力注入其中。
一瞬间,所有过去的记忆纷纷涌进他的脑中,快乐的,感伤的……唯一不变的,唯一鲜明的,就是那张脸,那个人的脸。
初见时他冷漠而疏离的眼神、灭元日满天飘扬的鸢尾花灯、监天牢九十八层相护……
怪不得他当初会选择一断缘剑了结,否则太多了,太重了,他忘不掉。
他忘不掉啊!
满园春色一片寂静,唯有花枝默默摇曳。
再回到其中之时,汹涌的哀伤惊浪般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了。
“阿……九。”
他跪在一棵树下,哭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哭了多久,久到他的大脑都开始缺氧,难以呼吸。
他不是上神吗?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离开了他?
他不是爱他吗?为什么要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怎么了?”
一道关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沐泠风抬起头抽泣着。
是一个身穿鹅黄色的少年,那人自来熟地坐在他旁边。
“到底有什么伤心事啊?跟我说说呗,说出来就好了。”
沐泠风眼眶红红的,张嘴一吸鼻子,他想说些什么,可他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人没听到他的回应。就在一旁喋喋不休:“要我说呀,人生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你现在觉得天都要塌了,但是放到十年,二十年,几百年之后再去看。那根本就不算事儿。”
“其实最重要的呀,还是活在当下,遇到问题了咱们就去解决问题。”
沐泠风带着浓重的鼻音打断了他:“解决不了。”
“怎么会解决不了呢?兄弟,你不妨跟我说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啊?”
沐泠风放轻了声音,每说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煎熬:“我爱的人……离开我了。”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嗨,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他离开了你就去找他,他不搭理你,你就死皮赖脸地去追。”
沐泠风别过身子,不再去看他。
“我说的不对吗?”那人起身猫着腰走了几步,正面着他。
沐泠风心烦意乱:“他为了救我失去了性命。”
一瞬间,那人愣在了原地,他也不再跳脱,而是渐渐沉静了下来,就这样坐在一旁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你这位爱人,在生前可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夙愿?”
沐泠风一愣,仔细想了想:“他最后悔的可能就是没有在狠下心来,把我关在房间里,而是给我留了后路,让我逃了出来,造成了一切悲剧。”
那人心下一阵唏嘘,什么关什么逃?天底下哪个女子竟如此彪悍?一言不合就把人关起来。
而且看此人的反应,似乎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看着他伤心的样子,又忍不住不忍心打断,于是忽略自己心下的那一丝怪异,继续宽慰道:“其实我觉得,那人既然爱你爱到愿意为你付出生命,最想要的,定然还是你好好活着的。”
“是。”
沐泠风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要变强,把他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用余生去弥补他所受过的伤痛。
见他的劝慰生效了,那人也高兴了起。:“是吧?世间所有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快乐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沐泠风将自己的眼泪擦净,嗫嚅着说:“受教了。”
他拱手朝他一行礼:“多谢这位道友。”
“无妨,无妨,你也是千仙楼的学生吗?”
沐泠风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确实是,于是便回答道:“是。”
“哎,我好像对你有印象,你是不是喜欢坐最后一排的那个?”
沐泠风一愣,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他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那人一拍手,“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觉得你很特别,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特别点了点头,有些尴尬的讪笑着,确实不一样,他都不知道比他们大几个轮回了。
“嗯……我觉得你眼中有种半死不活的松弛感,好像并不在乎自己哪天就死了,所以觉得你很特别。”
他这几日的气压确实是很低,只是没想到在旁人眼中成了“半死不活的松弛感”,但他也没有反驳,而是道:“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对啊,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向他一行礼:“在下段璟。”
姓段?
沐泠风脱口而出:“莫非是洛州城段员外家的儿子?”
段璟听到后神色一暗:“你也听说了我是走后门儿的事?”
沐泠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我是第一次来洛州城,听到过你的名号是因为我是求助了段员外,方才找到的千仙楼。”
听他所言,段璟眼中的敌意一下子就消散的无影无踪,指着他惊讶地喊道:“你你你,你就是我老爹信里说的那个?”